暮色渐合,长安城华灯初上。宰相们处理完一日公务,并未立刻各自回府,而是依照惯例,聚在了政事堂旁一间专供他们小憩议事的静室之内。今日情况特殊,太子首次监国,虽只有一日,但其处理政务的方式,已然如同投入平静池水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需要他们这些帝国掌舵人细细品味,交换看法。
侍从奉上清茶后便悄然退下,掩上了房门。室内只剩下房玄龄与杜如晦二人。炭火在小炉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茶香袅袅,却驱不散两人眉宇间那抹深思的神色。
房玄龄端起茶杯,却没有立刻饮用,目光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能从中看到白日里两仪殿的那一幕。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克明(杜如晦字),今日太子监国……你怎么看?”
杜如晦闻言,放下茶杯,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他素以善断着称,心思缜密,但今日太子所为,却也让他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玄龄兄,”杜如晦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说实话,起初看到那些批阅后的奏疏,杜某亦是愕然。这……这哪里是批阅奏章?分明是……分派文书!将一应事务,无论巨细,尽数推诿于我等及诸部衙,自己竟未做一桩决断!若非朱批乃太子亲笔,杜某几乎要以为是哪个不负责任的中书舍人代劳了。”
他回想起自己收到的那几本被太子批注“请右仆射杜如晦会同兵部、户部商议”的奏疏,内容涉及军马粮草和边镇军费,皆是紧要之事。太子倒好,大笔一挥,便将这烫手山芋丢了过来,自己落得清闲。
房玄龄微微颔首,表示理解杜如晦的感受。他拿起手边一份被太子批注“着左仆射房玄龄详加核查,酌情议处”的关于河北道减免赋税的奏疏,指尖轻轻点着那行朱批,话锋却是一转:
“然则,克明,你我再细看。”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太子此举,看似放权,看似……懒政怠政,”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你可曾发现,他所指派之人,所交付之部衙,竟……无一错漏?”
杜如晦神色一动,凝神回想。确实,涉及钱粮民生的,交给了擅长此道的房玄龄和户部;涉及军务边防的,指向了他杜如晦和兵部;官员考绩弹劾,归于吏部;礼仪法度,分至礼部、宗正寺;刑名诉讼,转交大理寺、刑部……即便是那些地方琐事,也大多指明了由该管道、州的主官处置。
整个过程,如同一位极其熟悉帝国官僚机器运转规律的老吏,在进行着精准无比的流程分派,没有一件被张冠李戴,没有一桩被胡乱指认。
“而且,”房玄龄继续道,声音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赏,“其朱批用语,虽简洁,却直指要害。‘详加核查’、‘酌情议处’、‘会同商议’、‘循例办理’……看似套话,却恰恰给了我等最大的施展空间和酌情权,并未加以掣肘或胡乱指挥。这份……嗯……‘信任’,倒是给得十足。”
他抬起眼,看向杜如晦,目光深邃:“克明,你我还记得,武德年间,高祖皇帝(李渊)在位时,于政务处置,亦是常常垂询臣下,倚重裴寂、你我等辈,自身并不事事亲躬,多有放权之举。太子今日所为,虽形式略显……粗放直接,但其内核,这份‘用人不疑’,这份敢于将权力下放、倚重能臣的做派,细思之下,岂非……颇有几分高祖遗风?”
“高祖遗风?”杜如晦轻轻重复着这四个字,瞳孔微缩。他仔细品味着房玄龄的话,不得不承认,此言确实切中了几分要害。李渊在位后期,确实颇有些“垂拱而治”的意味,倚重他们这些秦王府旧臣处理具体政务。太子今日这般将一切事务“打包”分发,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是将“用人不疑”发挥到了某种极致。
“玄龄兄眼光毒辣,如此类比,倒也有几分道理。”杜如晦缓缓点头,但随即,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哭笑不得的神情,“只是……太子这‘遗风’,也未免学得……太‘懒’了点!”
他加重了“懒”字的读音,带着明显的无奈。
“高祖皇帝放权,乃是基于对局势的掌控和对臣子的了解,自身亦非全然不问。可太子殿下倒好,干脆利落,一推二五六,自己落得清闲,跑去斗他的蛐蛐,玩他的木工。这……这哪里是监国?分明是找了个由头给自己放假!若非陛下积威深重,我等臣子又皆忠心任事,这般‘放权’,只怕早已生出乱子!”
想到太子平日里那些荒唐行径,再对比今日这看似“高明”实则“偷懒”到极致的监国表现,杜如晦只觉得一阵气闷。这太子,就像一块滚刀肉,你明明觉得他可能内藏锦绣,他却偏要用一身污泥包裹着自己,让你无从下手,无可奈何。
房玄龄闻言,也不禁莞尔,摇了摇头:“是啊,太懒了点。这份‘懒’,或许是真性情,或许……是刻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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