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前后,长安城的第一场薄雪来得悄无声息。晨光未启时,太尉府书房的窗纸已经映出昏黄的灯火,像一只蛰伏在黎明前的、疲惫而警觉的眼睛。
长孙无忌坐在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不是奏章,而是一份名录。纸是上好的宣州硬黄,墨是新研的徽州松烟,可写在上面的名字,却让执笔的手微微发颤——不是恐惧,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像是老匠人不得不亲手拆毁自己耗时半生搭建的屋宇。
他写下的第一个名字是崔敦礼,御史中丞,山东崔氏的嫡系。罪名是“结交藩镇,私通书信”。其实不过是崔敦礼的堂弟在幽州节度使麾下任参军,年节时有家书往来。但在即将呈给皇帝的奏表上,这会变成“窥探军情,图谋不轨”。
第二个名字是王珪,侍中,太原王氏的代表。罪名是“侵占民田,纵奴行凶”。实情是王珪在蓝田的庄子与邻户有地界纠纷,管家带人推倒了一道篱笆。可奏表上会写成“鱼肉乡里,藐视王法”。
第三个、第四个……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长孙无忌搁下笔,揉了揉眉心。书房里炭火烧得太旺,燥热得让人心烦。他起身推开半扇窗,寒气裹着雪沫扑进来,打在脸上,刺刺的疼。
窗外庭院里的老梅还没开花,枯枝在晨雾中像无数伸向天空的、绝望的手。长孙无忌看着那些枝桠,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先帝还在,他也是这样坐在书房里,但不是写这种名单,是写荐才的表章。房玄龄、杜如晦、魏徵……一个个名字写上去,心里是满的,是热的,是觉得这个王朝会因为这些人才变得更好。
可现在呢?
他闭上眼。近来朝堂上的风声,他听得懂。皇帝办报纸,把天家的事、朝堂的事摊给百姓看;皇帝重用年轻官员,那些寒门出身的、不懂规矩的愣头青;皇帝甚至准了李恪管什么“番薯转运司”,让亲王去碰商贾之事……一切都在变,变得太快,太轻佻,太不按常理。
而他们这些老臣,这些从隋末乱世里挣扎过来、帮着先帝打下江山、又费尽心血建立起规矩的人,正在被一点一点地边缘化。像这庭院里的老梅,根还扎在土里,可新枝已经不听使唤地朝另一个方向长了。
所以这份名单,与其说是清除政敌,不如说是自保。他得让皇帝看看,朝堂上还有哪些人“不干净”,哪些人需要敲打。更重要的是,他得让所有人知道——太尉还没老,还能杀人。
晨钟在远处响起,一声,又一声。长孙无忌关窗,坐回案前,提笔在奏表末尾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沉稳有力,甚至带着几分杀伐气。
该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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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里今日的气氛格外肃杀。
不是因为天气——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高窗照进来,在蟠龙柱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而是因为长孙无忌出列时,手中捧着的那份奏表太厚,厚得不寻常。
“臣,有本奏。”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裹了冰碴子,“近查朝中数位大臣,行为不端,有负圣恩。臣列其罪状在此,请陛下圣裁。”
殿中安静得能听见烛泪滴落的声音。
李承乾坐在御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龙首雕刻。他看了眼那份奏表,又看了眼长孙无忌——老人的背挺得笔直,可眼角深深的皱纹里,藏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念。”皇帝只说了一个字。
长孙无忌展开奏表。他没有自己念,而是递给了身旁的侍御史。那是个年轻人,接过奏表时手在抖。
“御史中丞崔敦礼,私通幽州节度使府,窥探军机,其罪一;收受藩镇贿赂,其罪二……”
崔敦礼的脸瞬间惨白。他想反驳,想喊冤,可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因为他知道,那些“证据”或许夸大,却并非完全捏造——在这个人人都有把柄的朝堂上,真要查,谁都不干净。
“侍中王珪,侵占蓝田民田三百亩,纵家奴殴伤百姓七人……”
“户部侍郎……”
一个名字接一个名字,一条罪状接一条罪状。大殿里的空气越来越重,压得人喘不过气。被点到名的官员面如死灰,没被点到的也冷汗涔涔——谁知道下一份名单里有没有自己?
长孙无忌垂着眼,不去看那些同僚的脸。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自毁长城。这些官员里,有他当年的门生,有与他共事多年的同僚,甚至有几个,在先帝时就与他并肩作战过。可政治就是这样,要么你吃人,要么被人吃。
念到第七个名字时,李承乾忽然抬了抬手。
“够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刀一样切断了那些沉重的罪状。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御座。
年轻的皇帝靠在椅背上,手指还在摩挲着龙首。他看了长孙无忌很久,久到老人几乎要支撑不住那份故作镇定的姿态,才缓缓开口:
“长孙大人辛苦了。查得……很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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