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三点,长安城还沉睡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宣政殿前的广场上,百官已按品级肃立,绯紫青绿的官袍在微弱的天光中洇成一片模糊的色彩。霜很重,踩上去有细碎的碎裂声,像某种隐秘的预警。
御史大夫魏徵站在文官队列最前,双手拢在袖中,指尖冰凉。他微微抬眼望向殿门——那两扇朱漆金钉的大门紧闭着,如同这个年轻皇帝近来难以捉摸的心思。自从开放夜市、技术封锁吐蕃后,陛下似乎愈发……随意了。这个词在魏徵脑中盘桓多日,却始终找不到更妥帖的形容。
殿内传来三声净鞭,清脆凌厉,划破寂静。
百官鱼贯而入。烛火通明的大殿里,李承乾已经坐在御座上了。他今日未戴冕旒,只束着简单的金冠,玄色龙袍上连十二章纹都绣得内敛。这身打扮让几位老臣眉头微皱——太随意了,不像大朝会,倒像家常闲坐。
“诸卿平身。”李承乾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
按惯例,该是三省奏事、六部陈情。可今日皇帝却抬手制止了正要出列的户部尚书,从御案上拿起一卷纸——不是绢帛,是寻常的宣纸,甚至有些皱。
“在议政之前,朕有件事想说。”他展开纸卷,烛光在纸面上跳跃,“这是一份……检讨书。”
殿内空气凝滞了一瞬。
检讨书?皇帝向谁检讨?
李承乾清了清嗓子,开始念:“其一,朕不该在陇右道旱灾奏折上画乌龟。虽然那奏折写了三千字还没说到灾情实况,虽然朕画乌龟只是想提醒‘龟速’,但此举确有失庄重。”
几声压抑的咳嗽在殿中响起。几个年轻官员低头抿嘴,肩膀微微颤抖。魏徵的脸绷紧了。
“其二,”皇帝继续念,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朕不该让尚食局在给吐蕃使者的宴席上,全上素斋。虽然他们上次进贡的麝香掺了三成假,虽然素斋有益养生,但毕竟有失待客之道。”
这回连礼部尚书的脸都绿了。
“其三……”李承乾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文官队列,“朕不该让太监给长孙大人送《摸鱼指南》。”
满殿哗然。
长孙无忌猛地抬头,那张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裂痕。他的胡须在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
“当然,书是包在《贞观政要》封皮里送的。”皇帝补充道,语气甚至有些无辜,“朕只是觉得,长孙大人操劳半生,该学学如何……适度休憩。但方式欠妥,朕当检讨。”
“陛下!”长孙无忌终于忍不住,出列跪倒,“老臣……”
“太尉稍安。”李承乾抬手虚扶,却继续往下念,“其四,朕不该在视察太学时,当着博士的面说‘有些经文,背得再熟不如读懂一句’。虽然朕本意是鼓励理解而非死记,但言辞冒犯,当检讨。”
“其五,朕不该把工部呈上的水车图纸折成纸船,放进太液池试航。虽然那纸船真能浮水,虽然水车设计确有缺陷,但轻慢臣工心血,当检讨。”
一条,又一条。
烛火噼啪作响,殿中除了皇帝平稳的念诵声,只剩下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百官低着头,盯着脚下的金砖,仿佛那些砖缝里能长出什么救命的东西来。
他们听懂了。这哪里是检讨?这是把朝堂上那些心照不宣的尴尬、那些粉饰太平的敷衍、那些倚老卖老的疲沓,一件件撕开了,晾在光天化日之下。
画乌龟的奏折,是哪个御史为凑字数写的废话连篇;全素斋招待吐蕃使臣,是因为礼部查出上次贡品作假却不敢明言;送《摸鱼指南》……那是皇帝在敲打日渐怠政的长孙一系;至于太学那句,更是直指科举日渐僵化的积弊。
每一条“检讨”,都是一根针,扎在某个或某些人最不敢碰的痛处。
李承乾念到第十三条时,声音依然平稳:“……朕不该在户部税银入库时,顺手拈了一枚掂量,说‘轻了’。虽然事后查验那批银子确有掺假,但此举易启猜疑,当检讨。”
户部尚书刘政会浑身一颤,扑通跪倒,额头触地:“臣……臣失察!臣有罪!”
“刘卿请起。”皇帝淡淡道,“朕在检讨,非在问罪。”
可谁还分得清检讨与问罪?这轻飘飘的“检讨”二字,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难堪。因为它逼着听的人不得不去想:皇帝为什么要为这些“小事”检讨?因为这些小事背后,是大问题。
长孙无忌终于明白了。他跪在那里,看着御座上那个年轻的帝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先帝也曾做过类似的事——不是下罪己诏,而是在某次大宴上,忽然说起自己年轻时犯的错,说得诚恳真切,然后满座臣子惶恐跪倒,争相剖白。
可先帝那时已年近五十,是真正在反思。而眼前这位……长孙无忌心底发寒。这根本不是检讨,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敲打。用自我批评的方式,逼所有人照镜子。
“其十八,”李承乾念到这里,终于停了停,抬眼看向满殿文武,“朕不该……在昨日早朝时,假装打瞌睡。”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