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石镇 第69章 铁砧上的真理

布兰恩的工坊里，蒸汽与金属的合唱永不停歇。他正指挥着学徒们调试一套新设计的、利用锻炉排放废气预热鼓风空气的管道系统，试图从每一分能量中榨取更多价值。就在这时，工坊那扇厚重的、带有简易气压平衡装置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铰链发出刺耳的抗议声。

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他比布兰恩还要矮壮一圈，像一块敦实的花岗岩。浓密虬结的胡须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此刻却燃烧着怒火的眼睛。他穿着一身沾满烟灰和火星灼痕的传统矮人皮围裙，腰间挂着一柄看起来就年代久远、但保养得锃亮的单手锻造锤。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粗壮胳膊上那几乎覆盖了整个小臂的、由秘银丝镶嵌而成的繁复纹身，那是古老锻造家族核心成员的标记。

“布兰恩·火砧！”来者的声音如同两块岩石碰撞，洪亮而充满压迫感，瞬间压过了工坊内的喧嚣。“我，格伦德尔·石臂，遵循先祖之路的工匠，听说你在这里弄些亵渎锻造之神的玩意儿！滚出来！”

工坊内的学徒和工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有些无措地看着门口这位不速之客。布兰恩缓缓直起身，将手中的扳手扔进工具箱，发出哐当一声响。他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淡然，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格伦德尔，”布兰恩的声音比他平静得多，但同样有力，“这里不是火山深处的熔炉大厅，想说话就进来，别挡着门，热气都跑了。”

格伦德尔大步踏入工坊，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嫌恶地扫过那些咬合转动的齿轮、嘶嘶作响的蒸汽管道，最终定格在那座庞大的、由机械风箱鼓动、火焰规律咆哮的自动化锻炉上。他脸上的肌肉因愤怒而扭曲。

“看看！看看这都是什么！”他挥舞着粗壮的手臂，指向锻炉，“没有锤子敲打灵魂的韵律，没有工匠呼吸与火焰的共鸣！只有这些冰冷的、死气沉沉的铁疙瘩在自作主张！布兰恩，你忘了安格朗的教诲吗？祂赐予我们双手和锤子，是让我们将心血与灵魂注入每一件造物！而不是像你这样，像个懒惰的账房先生，弄些机器来……来‘计算’出钢铁！”

他唾沫横飞，传统的锻造理念如同沉重的战锤，一下下砸向布兰恩和他所代表的一切。“你这是在玷污我们的传统！背叛我们的血脉！你造出来的，只是没有生命的铁块，永远不可能拥有‘灵魂’！”

面对这劈头盖脸的指责，布兰恩既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试图用言语反驳。他只是静静听着，直到格伦德尔因为激动而略微喘息时，才平静地开口，声音在机械的轰鸣中异常清晰：

“格伦德尔，你说灵魂。你说传统。”他指了指锻炉，又指了指格伦德尔腰间的锤子，“你的锤子，敲打的是个体的技艺，是单件物品的极致。我的锻炉，”他张开双臂，仿佛拥抱整个轰鸣的工坊，“锻造的是未来，是让更多人能拥有钢铁庇护的基石！安格朗赐予我们火焰，是为了照亮道路，不是为了让我们永远围着一个火塘打转！”

“狡辩！”格伦德尔怒吼，“没有灵魂的造物，不过是泥沙！”

“灵魂？”布兰恩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桀骜的弧度，“那就让你看看，你所谓的‘灵魂’，在我的‘泥沙’面前，能坚持多久。”他目光锐利地盯住格伦德尔，“一场比赛，就在这里，现在。材料由你选，目标：在两个标准时内，锻造出最多、符合基础强度标准的钢条。你用你的锤子和那边的传统小熔炉，我用我的‘铁疙瘩’。敢吗，格伦德尔·石臂？”

这挑战直截了当，甚至有些粗暴，却瞬间点燃了格伦德尔的好胜心。他绝不相信自己浸淫数百年的手艺会输给这些“铁疙瘩”。

“好！我就让你这背离者输得心服口服！”

比赛迅速准备就绪。工坊内清出一块区域，格伦德尔选用了工坊储备的、品质上乘的铁矿坯。他点燃了小熔炉，挽起袖子，古旧的锻造锤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另一边，布兰恩只是冷静地指挥学徒将同样品质的矿坯投入自动化锻炉的进料口。他调整了几个阀门，检查了传动杆和模具，然后便抱着胳膊，如同一个旁观者。

“开始！”

格伦德尔立刻行动起来。他的动作充满了力量与韵律之美，锤起锤落，叮当之声富有节奏，火星随着他的挥洒在空气中划出明亮的轨迹。他汗如雨下，每一次呼吸都与捶打同步，仿佛将自身的精神气力都灌注到了那逐渐成型的钢条之中。他的速度已经不慢，一个时辰过去，三根闪烁着锻打光泽、质地均匀的钢条已然成型。

然而，当他抹了把汗，抬头望向布兰恩那边时，瞳孔骤然收缩。

自动化锻炉如同沉默的巨兽，稳定地吞吐着矿石。机械臂将烧红的坯料精准送入预设的模具，上方由水力驱动的大型锻锤以一种冷酷无情的、远超人力极限的频率和力量进行锻打。紧接着，成型的钢条被传送带送出，落入水槽淬火，激起大片蒸汽。整个过程流畅、精准、毫不停歇。

两个时辰的时限到了。

格伦德尔脚边，放着五根质量上乘、凝聚了他心血和技艺的钢条，这已是他在极限状态下的超常发挥。

而在布兰恩那边的成品区，整齐地码放着十二根钢条。它们的大小、形状、厚度几乎完全一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经过简单的测试（用标准重物进行弯折和敲击），它们的强度、韧性全部符合甚至略超基础标准。

数量，是格伦德尔的两倍还多。

格伦德尔怔怔地看着那堆“冰冷”的钢条，又看看自己手中那根仿佛还带着自己体温和意志的杰作，脸上的愤怒、不甘和骄傲如同冰雪般消融，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一种信念被颠覆的震颤。他张了张嘴，想说这些钢条没有“灵魂”，没有“独特性”，但在绝对的数量和合格的质量面前，任何关于“灵魂”的指责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布兰恩走到他面前，没有胜利者的炫耀，只是平静地说：“格伦德尔，我的‘灵魂’，不在单一的钢条里。它在让这十二根钢条能同时诞生的每一个齿轮里，在驱动锻锤的水流里，在让火焰永不熄灭的设计中。安格朗见证的，是创造本身，是让文明前进的力量，而不仅仅是某一把完美的匕首。”

格伦德尔沉默了许久，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依旧在轰鸣的锻炉，又看了一眼布兰恩，那眼神复杂难明。然后，他默默地收起自己的工具，将那五根钢条仔细包好，扛在肩上，步履有些沉重地离开了工坊，消失在门外的光亮中。

工坊内恢复了工作，但气氛有些微妙。布兰恩没有沉浸在胜利中，他走到那套还在调试的废气预热系统前，拿起工具，更加专注地投入了改进工作。他将格伦德尔带来的冲击，将这场理念之争的激荡，全部转化为了优化效率、提升这“铁疙瘩”性能的动力。他的信念，在实践的铁砧上，被锤炼得更加坚定。

然而，一丝隐隐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蛛丝，掠过他的心头。格伦德尔是如何如此准确地找到这里，又恰好在他初步站稳脚跟、开始推行信用点的时候出现？这真的只是一次偶然的、来自传统阵营的兴师问罪吗？还是说，有更隐蔽的眼睛，在借着格伦德尔这柄“传统的锤子”，试图敲打荒石镇这块正在成型的“新铁”？

与此同时，在远离荒石镇喧嚣的另一个地方，一场针对这块“新铁”的、更加炽热和危险的锻造，也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霍姆男爵的城堡地窖里，金币如同流水般被倒入几个眼神冷漠的佣兵队长手中，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更加浓烈的血腥与硫磺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