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牙堡矗立在仿佛永无止境的暴风雪与凝滞不散的紫色寒雾中,像一具被遗忘在时光尽头的巨人骸骨,依旧顽固地卡在北境咽喉的要道上。城墙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灰黑色,被层层叠叠的污雪、泼洒凝结的血冰、烟熏火燎的焦痕覆盖得斑驳陆离。垛口十损七八,许多地方只剩参差不齐的断石。唯有主堡顶端那面象征北境斯托姆家族的旗帜——咆哮冰熊与交叉双剑——仍在狂暴的气流中死死拽着旗杆,破烂的旗面每一次抽打空气,都发出类似鞭笞的脆响,诉说着绝不屈服的骄傲,也映照着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惨烈。
城堡内部的空气沉重得几乎能压垮肩膀。所有能遮蔽风雪的厅堂与走廊都塞满了伤兵。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咳嗽、断断续续的呓语,混合着血腥、劣质草药、冻疮溃烂以及人类拥挤处不可避免的浑浊气味,构成了一曲绝望的交响,在冰冷的石壁间反复回荡,无处可逃。地窖里的存粮见了底,每天分到士兵手里的黑面包又硬又薄,需要用体温稍稍软化才能费力咽下。取暖的柴炭早已成为严格配给的战略物资,大多数人只能依靠彼此挤靠和不断活动来抵御那无孔不入的、仿佛能冻裂灵魂的严寒。而比可见的严寒更可怕的,是那自围城之初便从北方弥漫过来、如今已浓郁得如同紫色毒浆的诡异寒雾。它不仅仅让气温低到匪夷所思,更像是一种拥有恶意的活物,渗透盔甲的缝隙,钻入肺叶,悄然啃食着守军所剩无几的体力和本就紧绷的意志,将一种冰冷的麻木和无声的绝望,一丝丝植入每个人的骨髓深处。
威廉·斯托姆大公踩着结了冰壳、滑腻难行的台阶,再一次踏上主城墙的马道。他身上的那套精钢复合板甲早已不复往日光泽,布满刀剑划痕、钝器砸凹和冰晶反复撞击留下的白点,连接处的皮衬也多有破损。猩红的厚绒斗篷边缘凝结着一圈硬邦邦的冰凌,随着他的步伐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咔哒声。这位以勇武和铁腕统治北境数十年的公爵,此刻面容是掩不住的憔悴与疲惫,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嘴唇因干裂和寒冷而泛着青紫色。唯独那双遗传自斯托姆家族标志性的灰色眼眸,依旧锐利得像打磨过的寒铁,目光扫过城外连绵望不到尽头、在紫雾中如同鬼火般闪烁的敌军营地灯火,又掠过己方城墙上那些倚靠着残破垛口、蜷缩在阴影里喘息的身影。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这摇摇欲坠的防线最后、也是最粗壮的一根支柱。每当他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那些几乎被寒冷和绝望冻僵的士兵便会挣扎着抬起头,努力挺直佝偻的脊背,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光——那是信任,也是最后的本能。
过去的几个昼夜,敌军的进攻如同潮汐,退去又涌来,永无宁日。沉重的攻城锤曾一次次撞击包铁的大门,带着铁钩的云梯曾无数次搭上墙头,密集的箭雨和石块曾如飞蝗般落下,甚至还有笨拙却危险的地道挖掘尝试。每一次,当某段城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当防线出现缺口,当惊恐的呼喊即将演变为溃退的序曲时,威廉大公总会像一块移动的磐石,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他手中那柄斯托姆家族世代相传、剑身宽阔厚重、造型古朴无华却蕴藏着未知力量的巨剑,在他手中挥舞起来没有丝毫贵族决斗的优雅,只有最纯粹、最暴烈的战场杀戮技艺。剑风所及,攀上城头的敌人如稻草般被扫落,厚重的盾牌被蛮横地劈开,嚣张的气焰被冰冷的死亡瞬间扑灭。他的武勇如同烈酒,一次次灌入守军即将枯竭的血管,支撑着他们击退一轮又一轮的进攻。他的威名甚至让围城军中部分来自卡斯尔家族麾下、曾听闻过北境“冰熊”威名的老兵,在冲锋时也不由自主地心生寒意,动作迟滞。城堡,奇迹般地,依然矗立着。
但威廉大公心里没有半分虚假的乐观或侥幸。他比任何士兵都更清晰地看到表象之下的残酷真相。敌人的进攻虽然凶猛,却总在关键时刻留有余地,从未倾尽全力进行不计代价的决死冲击。他们更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而冷酷的消耗战,用己方士兵的生命和这座城堡的耐久进行着残酷的交换。他们在等待,耐心地等待守军在这无休止的厮杀、严重的物资短缺和那诡异紫色寒雾的双重侵蚀下,流干最后一滴血,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内部自行瓦解。或者,他们在等待某个更致命的事物的降临——某个能一举打破目前脆弱僵局、瞬间将这座堡垒和其中所有人碾成齑粉的“东西”。布雷克那个卑劣叛徒的倒戈,卡斯尔家族的强势介入,南方奥兰多公爵那双若隐若现的推手,战场上游荡的那些身份不明、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袍者,还有北方那些被驱策而来的蛮族……这些力量交织在一起,他们的目标绝不仅仅是一座霜牙堡。他们要的是彻底抹去威廉·斯托姆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折断北境最后一根不肯弯曲的脊梁,将这片土地彻底纳入他们阴影的版图。
“大人,”一名脸颊上带着严重冻伤疤痕、胡须结满冰碴的军官快步走近,声音因干渴和寒冷而沙哑,“东侧‘鹰眼’塔楼底层储备的羽箭,存量已不足两成。而且……许多箭簇在这种鬼天气下变得异常脆弱,命中铠甲甚至冻硬的皮袄都容易崩断。另外,北墙投石机可用的石弹即将告罄,工匠长正在带人拆解内城一些早已废弃的仓库和棚屋,但石料加工需要时间,而且……”
大公抬手止住汇报,沙哑的嗓音异常平稳:“传令,箭矢只用于狙杀敌军头目与弓手。石弹优先摧毁攻城锤与聚集队形。”他目光投向城外雾中明灭的敌军营火,“他们也在保存实力。下一次进攻的力度,会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强。告诉小伙子们,咬紧牙关。”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迥异于战场嘈杂的魔法扰动,如同冰面下的一丝涟漪,被大公及其身旁几名感知敏锐的近卫捕捉。波动来自城堡西侧,那片倚靠陡峭山崖、因地形险峻而防守压力稍缓的区域。
几乎同一时刻,在霜牙堡西侧陡峭崖壁之下,距离城墙约两百步的一处被厚雪与冰挂掩埋的嶙峋石堆后,阿尔德里克·斯通屏息凝神,注视着奥里克·苔原将手掌贴合在一块生着暗色苔藓的巨岩表面。白狮“山心”安静伏卧,金色瞳孔机警转动,猎鹰“锐目”缩在奥里克兜帽中,羽毛微膨。布兰恩·火砧和雷恩·鹰眼蹲在一旁,身后是十余名精挑细选、擅长潜行与攀越的人类、矮人与精灵战士。布兰恩那台显眼的“熔炉之证·百相”因为体型和声响问题,已经隐蔽在后方更远的山谷里,没有跟来。
这支小队借助奥里克野兽伙伴的敏锐感知,规避敌军主要巡哨,寻到了一条因山体冻胀与古老地质活动形成的、深藏于岩层之内的狭窄冰裂缝隙。他们耗费近两日,在黑暗、逼仄与刺骨奇寒中艰难穿行,才从这条近乎被遗忘的自然甬道,悄然潜至城堡如此近的距离。
“是这里,”奥里克声音压得极低,指尖拂过岩石上几道几乎无法辨认的细微划痕,“‘灰影’留下的印记。后面是空的,有极淡的人气、铁锈味,还有很微弱的魔法残留,像是以前留下的探查点。”
雷恩无声贴近,精灵的感知如水银泻地般蔓延。“没有陷阱或预警法阵。这痕迹非常古老,应该是建城时预留的通风或观察孔道,很久没用了。”
阿尔德里克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只有拇指大小、刻满细密符文的淡蓝色晶石。这是伊索尔德·路尔临行前交给他的,一种特别耗能、传不了多远也不怎么稳定、但信号极其隐蔽很难被截获的紧急传讯石,必须配合特定的接收法阵才能用。
他对随队的一名熔炉大厅符文匠示意。矮人匠师神色严肃,小心翼翼地将晶石嵌入一个便携式微型聚焦基座,调整角度对准奥里克所指的岩面,注入一缕微弱的魔力。
晶石泛起朦胧微光,内敛不散。令人焦灼的数分钟等待后,岩壁内部传来几乎难以察觉的共鸣震颤。紧接着,一个压抑着激动、异常熟悉的年轻男声,断断续续、如同直接浮现在阿尔德里克脑海深处:
“阿尔德里克·斯通指挥官?是您吗?我是洛伦·哈特!诸神在上,你们真的能靠近到这里!”
阿尔德里克精神一振,立刻通过装置回应,言辞简短:“哈特骑士,是我们。荒石镇快速反应支队一部,奉德索莱特领主命令前来。情况紧急,长话短说。荒石镇和圣山也遭到大规模攻击,奥萝拉·青叶和血爪已经带了一半人回去救援。我们剩下不到一百人,没办法正面打破包围。大公现在怎么样?城堡还能坚持多久?能不能约定一个暗号,如果情况危急到极点,我们在外面制造混乱,你们趁机打开一个缺口,掩护大公和核心人员冲出来?”
通讯另一端陷入短暂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显然是洛伦·哈特正在消化这惊人的消息并急速权衡。片刻后,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沉重与决断:“大公没事,但守军损失已经超过三成,物资快没了,寒雾的影响越来越严重。城堡……还能守,但不知道能守到什么时候。敌人好像在等什么。大公绝不会轻易放弃城堡,但是……如果真到了最后关头,必须为北境留下种子。指挥官,你们的位置能确定吗?我们需要定一个只有我们知道的识别信号和接应方案。”
阿尔德里克与身边的雷恩、布兰恩迅速交换眼神,沉声道:“我们在城堡西侧悬崖下面,大概两百步远,一处被冰雪盖住的乱石堆后面。识别信号是连续三次短促的鹰叫声,雷恩可以模仿,每次间隔两下呼吸的时间。如果你们决定行动,或者遇到根本无法抵挡的危险,就在西侧主堡第三座箭塔的窗口发出信号。我们会尽全力在外面制造最大的混乱,接应点就定在西边城墙那里,因为靠着山崖,敌人的包围比较薄弱。但时间必须掐准,而且需要你们从里面打开或者清理出一条通道。”
“明白。西侧主堡第三箭塔窗口发信号。鹰叫识别。我立刻秘密报告大公。”洛伦·哈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更加低沉,“不管结果如何,北境永远不会忘记荒石镇的仗义。”
通讯戛然而止,晶石光芒彻底熄灭。
阿尔德里克收起装置,望向被紫色寒雾与敌军营火笼罩的孤城,又遥望南方。两边都危在旦夕,两边都需要奇迹。他紧握腰间“破障者”战锤,对周围战士们低声下令:“就地隐蔽,轮流放哨,保持安静,等待信号。或许,我们需要自己创造那个机会。”
霜牙堡内,威廉·斯托姆大公听完了洛伦·哈特压抑的汇报,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目光掠过地图上被重重圈注的荒石镇,又投向窗外那诡谲的紫色雾霭。援军到了,却因家园告急而分兵;希望露出了一线,又像风里的残烛一样微弱。
“告诉他们,”大公终于开口,声音像冻住的岩石,“北境,感谢盟友没有背弃。准备好西侧箭塔窗口的信号。同时秘密整顿近卫,检查西侧的通道。”他灰色眼眸深处,坚冰之下,仿佛有极其幽暗的火焰在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