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石镇 第206章 双生毒刺

兑付点挤兑后的第四天，荒石镇北门市场勉强恢复了表面秩序。

木台上的德索莱特·卡斯尔每天清晨准时出现，主持当日的三角币承兑。

表面之下，裂痕依然清晰。

布兰恩·火砧站在魔导工坊的出货区，看着三十辆满载的马车。马车上整齐码放着木箱，箱子里是过去一个月工坊赶制的订单——魔导器产品，每件都经过三次检验，符合同样技术参数的第七次修订版。这批货今天要发往王都联合商会指定的交接点，位于荒石镇西南五十里的驿站。

“检查清单。”矮人工程师对身边的卡尔说，声音有些沙哑——他已经三天没怎么合眼了。

年轻学徒翻开厚厚的羊皮账簿：“所有产品都符合我们公示的技术参数，抽检合格率百分之九十八点七。装箱前每箱都做了防震处理，加盖了工坊火漆封印。”

布兰恩点点头，手指捻着胡子。红褐色的须髯这几天白了几根，但他没心思在意。“护卫队呢？”

“阿尔德里克大人派了十名战士，还有五名精灵箭手随行。”卡尔合上账簿，“另外，埃莉诺女士派了外务部的书记官跟车，带了全套文书副本和公正记录。”

该做的都做了。布兰恩知道。技术参数是明确的，验收标准是双方签字确认的，运输流程是按最高规格安排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的不安像锻炉底层的煤渣，沉甸甸地压着。

“发车吧。”他说。

车队缓缓驶出工坊区，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规律的声响。布兰恩站在门口，看着马车消失在街道拐角，然后转身回到车间。还有积压的盟约内部订单要完成，还有“熔炉之证”的重构设计要推进，还有……

他摇摇头，把杂念甩开，走向最近的一座锻炉。

与此同时，北边十里外的峡谷。

托姆蹲在“高地工坊”临时帐篷外的空地上，手里捏着三天前领到的最后一枚金币。金币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但握在手里，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他身边或坐或站着二十几个人，都是过去半个月被高薪吸引来的工匠和矿工。有人类，有矮人，甚至有两个半精灵。现在所有人的表情都一样：茫然，愤怒，然后是逐渐清晰的恐慌。

“设备检修，无限期停工。”一个矮人矿工重复着今天早上工头宣布的话，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我们签了三个月的契约！预付了半个月薪金，然后他们告诉我设备坏了？”

“不是坏了，”托姆低声说，“是根本就没打算长期开工。”

他站起身，走到工坊区的“熔炼炉”旁——那不过是几个临时垒起的石灶，上面的坩埚里连熔渣都没留下。矿石堆放场的油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下面堆着的根本不是什么高品位矿，而是普通砂岩。那七八座军用帐篷里，除了简陋的铺盖和几件工具，什么都没有。

“看那里。”托姆指向工坊西侧。

昨天还停在那里的三辆大型马车不见了。覆盖油布的货箱，穿着深灰色外套的守卫，全都消失了。地上只留下深深的车辙印，朝着东南方向——那是通往王国腹地的方向。

“他们跑了。”有人喃喃道。

“跑了，还把我们的契约带走了。”托姆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那是他签下的雇佣契约。条款密密麻麻，他当时只盯着薪金数字和预付承诺，现在才仔细看其他部分——特别是第十二条：“受雇期间及合约终止后六个月内，不得在荒石镇及周边五十里内从事同类工作。”

竞业条款。他当时以为只是形式。

“我家里……”一个年轻工匠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母亲的风湿药……我用预付的金币买了半个月的量，剩下的要靠工钱……”

“我妹妹的学费……”托姆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但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冲进帐篷，翻找任何值钱的东西，但只找到几件生锈的工具。有人跪在地上，徒手扒开砂土层，仿佛下面埋着什么。更多的人只是站着，站着，看着这片昨天还充满希望、今天就变成骗局的临时营地。

就在这时，北边传来马蹄声。

五匹马从峡谷入口奔来，马背上坐着荒石镇的巡逻队员。为首的战士勒住马缰，目光扫过这片狼藉的工坊，扫过那些失魂落魄的人。

“奉德索莱特领主之令，”战士的声音在峡谷里回荡，“‘高地工坊’涉嫌欺诈性雇佣，荒石镇将提供法律援助。所有受骗者，可随我们返回镇政厅登记。外务部会协助你们处理契约纠纷。”

托姆抬起头，看着马背上的战士。战士的胸甲上，锤子与麦穗的徽记在晨光下清晰可见。

他握紧了手里的金币。金币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午后，荒石镇镇政厅。

埃莉诺·晨星坐在长桌一端，面前摊开三份文件。左边是“王都联合商会”的订购合同副本，中间是外务部书记官刚从石桥驿站带回来的紧急报告，右边是今天上午登记的、受“高地工坊”欺诈的工匠名单——三十七个人，三十七个家庭。

门被猛地推开。卡尔冲进来，年轻人脸上没有血色。

“埃莉诺女士……驿站那边……商会的人拒收货物。”

埃莉诺抬起眼。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指尖按在“法典·秩序辉光”的封面上，按得指节发白。

“理由？”

“他们说……”卡尔吞咽了一下，“说我们的产品‘光泽度未达行业隐含的审美标准’。说虽然技术参数符合，但外观……外观不够美观，不符合高端市场的‘隐含要求’。”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合同里有‘隐含审美标准’这条吗？”埃莉诺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没有。”卡尔摇头，“验收标准只有技术参数。但他们说，行业惯例包含对产品外观的‘合理期待’。他们说我们故意利用合同漏洞，交付‘虽合规但低质’的产品，构成欺诈性履约。所以……所以他们不仅拒收，还要我们按合同赔偿违约金。”

埃莉诺翻开合同副本，翻到违约金条款。那里写着一个数字，一个相当于荒石镇魔导工坊全年产值三倍的数字。

“还有，”卡尔的声音更低了，“商会代表说，如果我们不在三天内支付赔款，他们将向王都商业仲裁庭提起诉讼。到时候，荒石镇的所有商业信用……就全完了。”

门又开了。德索莱特·卡斯尔走进来，身后跟着阿尔德里克·斯通。领主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那是在战场上面临绝境时才会有的表情。

“北边的事我听说了。”德索莱特说，声音很轻，“三十七个工匠，背后是三十七个家庭。有些人把全部积蓄都投进去了，有些人签了竞业条款，现在连回荒石镇工坊工作的资格都没有。”

他走到窗边，看向北门市场。那里，刚刚开始恢复的交易又出现了波动。摊主们交头接耳，顾客们犹豫不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不安。

“兑付点挤兑，吸走我们的流动资金。”德索莱特说，更像是在梳理思路，“高薪挖角，扰乱我们的生产秩序。巨额订单，诱使我们扩大产能、投入资源。然后同时引爆——兑付点跑路，工坊停工，订单违约索赔。”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长桌边的每个人。

“这不是巧合。这是一场战争。一场不用刀剑、不用魔法的战争。但他们想达到的目的，和刀剑魔法一样：摧毁荒石镇。”

埃莉诺合上“法典·秩序辉光”。书页间的银光熄灭了，房间里只剩下午后阳光那种过于明亮、反而显得不真实的光线。

“我们需要开紧急会议。”她说，“所有人。包括涌泉林深林精灵、圣山符文兽人部落、熔炉大厅矮人的代表。这场战争不只是针对荒石镇的，是针对我们所有人的。”

阿尔德里克点头：“我去安排传令。”

“还有，”埃莉诺看向德索莱特，“我需要您授权，启动《战时物资与金融管制暂行条例》草案。那是塞莱斯特处理上次瘟疫时，我和她一起草拟的应急方案。当时觉得可能用不上，现在……”

现在用上了。她没有说完。

德索莱特沉默了片刻，然后点头：“授权。另外，让塔克来见我。他有他的渠道，我有我的问题要问他。”

人们匆匆离开房间。埃莉诺留在最后，她重新翻开“法典·秩序辉光”，羽毛笔在空白页上快速移动。银色的字迹浮现：协同攻击、金融战、生产扰乱、信用摧毁、应对方案、盟约紧急会议……

写到一半，她停下笔。

窗外，北门市场的喧哗声变了调子。不再是交易的声音，而是争论的声音，质问的声音，恐慌开始重新蔓延的声音。远处，魔导工坊的锻炉还在轰鸣，但那种轰鸣现在听起来，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喘息。

埃莉诺放下笔，双手交叠放在法典上。书页的银光重新亮起，温和而坚定地包裹着她的双手，像在传递某种无声的力量——那种力量源于秩序，源于规则，源于这几年间在这片荒芜之地上建立起来的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出会议室。

走廊尽头的窗户敞开着，风吹进来，带来远山的气息，带来市场的喧嚣，带来工坊的锻打声。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荒石镇此刻的真实：一个受伤但还站立着的真实，一个被围攻但还没倒下的真实。

而在这真实的边缘，某些更黑暗的东西正在逼近。那些东西穿着商人的外衣，拿着契约的文书，说着法律的术语，但它们的獠牙，已经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