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石镇 第205章 挤兑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没完全照亮北门市场的石板路，人群就已经聚集起来了。

不是往常那种为了赶早市采购的松散聚集，而是一种紧绷的、不安的聚集。人们围在三家兑付点门前，不是排队，而是拥堵。最前面的人用力拍打着紧闭的木门板，后面的人踮起脚尖张望，更远处的人交头接耳，声音从低语逐渐升高成嘈杂。

德索莱特·卡斯尔站在镇政厅二楼的窗前，手指按在冰凉的窗玻璃上。从这个角度，他能清楚地看到市场里发生的一切。三家兑付点——迅捷金银、便民兑付、还有一家上周新开的“诚信通兑”——门前都挂出了同样的木牌，牌子上用拙劣的字体写着：“系统维护，暂停营业”。

“什么时候挂出来的？”他问，声音平静得不像在问一个紧急问题。

站在他身后的阿尔德里克·斯通回答：“天还没亮的时候。巡逻队凌晨换岗时就发现牌子挂上了，但当时市场还没人，以为只是正常的歇业整理。直到一个时辰前，第一批来兑付的人到了，发现门从里面闩死了。”

德索莱特的目光扫过人群。他认出了几张面孔——有工坊区的老工匠，有去年才迁入的难民家庭的主妇，甚至还有两个穿着精灵轻甲的年轻人，大概是涌泉林深林精灵派来学习人类商业的使者。所有人脸上都写着同一种表情：惊慌。

“谣言已经传开了。”阿尔德里克继续说，这位军事总指挥的声音里带着战场评估时的那种冷静，“说三角币马上就要变成废纸，说荒石镇的储备金库早就空了，说王都马上就要颁布法令废止边境自治领的货币发行权。版本很多，核心都一样：钱没了。”

楼下传来喧哗声。有人开始用力撞门，木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个市场巡逻队的队员试图维持秩序，但人群的情绪像被点燃的干草，压下一处，另一处又爆出火星。

“埃莉诺在哪？”德索莱特转身。

“已经在会议室了。”阿尔德里克说，“她让我转告您，稍后召开紧急会议。所有核心成员都要到。”

德索莱特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窗外。人群中，一个老妇人瘫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空布囊，肩膀在无声地颤抖。他认得她——去年守城战中牺牲的一个年轻士兵的母亲，抚恤金应该前几天才发下去。

他的手指在窗框上收紧，然后松开。

“走吧。”

会议室里的气氛比窗外好不了多少。埃莉诺·晨星坐在长桌一端，面前摊开着“法典·秩序辉光”，书页泛着银光，但这次的光芒有些不稳定，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布兰恩·火砧坐在她左手边，矮人工程师脸上还沾着熔炉的煤灰，显然是直接从工坊赶来的。雷恩·鹰眼和奥里克·苔原坐在窗边，两人都沉默着。塞莱斯特·晨曦还没到，但她的助手送来口信，说医疗所已经接收了多个因为情绪激动昏厥的居民。

门开了。塔克·夜影走进来，没有脚步声。符文兽人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被暗影侵蚀的双手。他走到长桌另一端，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从阴影里走出来的雕像。

“人都齐了。”埃莉诺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塔克，你先说。”

塔克抬起头，兜帽下的阴影里，两点幽光微微闪烁。“三家兑付点，同一个老板。”他的声音沙哑，“不是明面上的掌柜，是背后的人。用的名字是假的，商业许可的担保人是假的，连纳税记录都是伪造的——但伪造得很专业，专业到需要王都级别的印章工匠才能看出破绽。”

他停顿了一下，从斗篷内袋里取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羊皮纸，放在桌上。

“资金流向。”塔克继续说，“过去半个月，三家兑付点吸收的存款，通过七层中间账户转移。最终流向一个边境洗钱网络，这个网络的主要业务是把黑钱洗成合法资金，或者把合法资金洗成查不到来源的黑钱。网络的核心在灰烬苔原边缘的一个贸易站，那里是三不管地带。”

埃莉诺拿起羊皮纸，快速浏览。她的眉头微微蹙起。

“最后一笔大额转账，”塔克说，“五天前。金额相当于荒石镇储备金库目前三角币流通量的百分之十五。备注物品是……”

他停了停，似乎在确认记忆的准确性。

“幽魂水晶。括号里标注：诅咒海产。”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窗外的喧哗声隐约传来，像背景里持续的低鸣。

“幽魂水晶。”布兰恩重复这个词，手指捻着胡子，“我听过这名字。熔炉大厅的古老文献里提到过，诅咒海深处才出产的稀有矿物。不是用来锻造的，至少不是用来锻造正常东西的。它有个特性……”

矮人工程师寻找着合适的词汇。

“它能储存灵魂碎片。”接话的是雷恩·鹰眼。深林精灵的声音很轻，但清晰，“精灵的禁忌知识里记载过。上古时期，有些黑暗仪式会用幽魂水晶作为容器，囚禁灵魂，或者……嫁接不同灵魂的碎片。”

奥里克·苔原脚边的幼狮“山心”不安地低吼了一声。奥里克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所以，”埃莉诺放下羊皮纸，“这不是简单的金融欺诈。吸收我们的资金，最终用来购买诅咒海的危险矿物。而购买这些矿物的人……”

她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后半句：购买这些矿物的人，要做的事情肯定比卷款跑路危险得多。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塞莱斯特·晨曦推门进来，她教袍的下摆沾着草药的汁液。“抱歉来迟，”她说，呼吸有些急促，“医疗所那边，昏厥的人增加到七个。还有十几个出现心悸、手抖的症状。不是生理疾病，是纯粹的情绪冲击。”

她走到桌边，看了一眼埃莉诺面前的羊皮纸，脸色微微发白。

“外面情况怎么样？”德索莱特问。

“混乱。”塞莱斯特坐下，“市场里开始抢购了。粮食、盐、布料——任何能储存的日用品。价格在半个时辰里涨了三成，而且还在涨。有些人用三角币买，但更多的摊主开始只收金币，或者要求以物易物。”

埃莉诺的手指在“法典·秩序辉光”的封面上轻轻敲击。书页间的银光随着她的敲击稳定下来，重新变得柔和而坚定。

“我们需要做三件事。”埃莉诺长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处理危机时的冷静精确，“第一，立即公开宣布：荒石镇储备金库将无限额承兑所有合法三角币。用真金白银，用粮食，用药材，用任何储户要求的形式兑付。”

阿尔德里克皱眉：“无限额？我们的储备……”

“不够。”埃莉诺打断他，“我知道不够。但信心的崩溃比储备耗尽更可怕。我们必须先稳住信心，再想办法补充储备。”

她转向布兰恩：“第二，工坊区今天下午之前，赶制一批简易兑付凭证。用最防伪的工艺，伊索尔德提供符文加密。凭证面值固定，可以在储备金库兑换实物，也可以在各盟约部落之间流通。我们要给人们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替代品。”

布兰恩点头：“材料足够，人手……我尽量调配。”

“第三，”埃莉诺看向塔克，“继续追查。那个洗钱网络，幽魂水晶的买家，还有兑付点背后真正的操纵者。我要知道资金最终去了哪里，那些水晶要用来做什么。”

塔克微微颔首，身影向后退了半步，几乎要重新融入墙角的阴影。

“还有我。”德索莱特站起身。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他。“我去市场，亲自宣布兑付决定。埃莉诺，你负责组织兑付流程。阿尔德里克，调一队人手维持秩序，但记住——他们是恐慌的百姓，不是敌人。”

“明白。”

会议散了。人们匆匆离开房间，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埃莉诺留在最后，她拿起羽毛笔，在“法典·秩序辉光”上记录会议决议。银色的字迹在书页上浮现：无限额承兑、应急凭证、追查幽魂水晶。

写完最后一笔，她合上典籍，指尖在封面上停留片刻。书页间的银光温暖地包裹着她的手指，像一种无声的慰藉。

窗外，市场的喧哗声更大了。但在这片喧哗中，开始夹杂着另一种声音——镇政厅大门打开的声音，卫兵列队跑过的声音，还有德索莱特·卡斯尔走上临时搭建的木台时，人群突然安静下来的那种真空般的寂静。

埃莉诺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德索莱特站在木台上，灰蓝色披风在晨风中扬起。他开口说话，声音传不到这么远，但能看到人群的反应——最初的怀疑，逐渐的安静，最后是某种紧绷的、小心翼翼的期盼。

而在市场边缘的阴影里，塔克·夜影正悄无声息地穿过小巷。他的目标是一家不起眼的杂货铺，那是洗钱网络在荒石镇的最后一个联络点。塔克指尖的暗影微微蠕动，像在渴望着什么。

更远的北方，十里外的峡谷里，“高地工坊”的临时帐篷中，几个穿着深灰色外套的男人正清点着今天新招募的工匠名单。名单旁边，放着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小箱子。箱子里，几块泛着幽蓝色微光的水晶，正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仿佛灵魂低语般的嗡鸣。

那些嗡鸣穿过箱子，穿过帐篷，飘散在清晨的空气里。它们太轻微了，轻微到没有人注意到。但它们确实存在着，像某种遥远灾难传来的第一声闷雷，在人们还为眼前的火光惊慌时，已经预示了天边正在聚集的、更深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