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还没有完全驱散山谷里的雾气,布兰恩·火砧就已经站在了魔导工坊的主车间门口。
矮人工程师的手里拿着一块温度刚刚降到可以触摸的金属板,指尖抚过板面边缘。边缘不够平整,有细微的毛刺——这是学徒手艺不精的标志。他皱了皱眉,粗短的手指指向站在锻炉旁的几个年轻人。
“这批次冲压件的次品率比昨天高了五个点。”布兰恩的声音在车间嘈杂的背景音里依然清晰,“卡尔,你负责的第三台冲床,今天早上已经卡了两次。怎么回事?”
卡尔——布兰恩的人类学徒,脸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煤灰——快步跑过来,接过金属板仔细看了看。“师傅,今天冲压组缺了两个人。乔什和米克没来上工,剩下的三个人要分四个工位,轮换不过来就……”
“没来上工?”布兰恩打断他,“生病了?受伤了?请假条呢?”
年轻的学徒低下头,手里不安地绞着围裙一角。“他们……他们昨天傍晚下工的时候说,镇外有个新开的工坊在招人,日薪给金币,比咱们这儿高一半。说想去看看,今天可能……可能就不来了。”
车间里的锻锤声似乎在这一刻都轻了些。几个正在操作机器的工匠放慢了动作,耳朵不自觉地朝这边偏了偏。
布兰恩捻着胡子,红褐色的须髯在炉火的映照下像烧红的铜丝。“新开的工坊?北边峡谷口那个?”
卡尔点点头,声音更低了:“叫‘高地工坊’。昨天市场里传遍了,说他们招矿工、招锻造学徒、招任何能拿得起工具的人。签三个月契约,预付半个月薪金,全部用王国铸币局的金币支付。”
车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锻炉里的火舌舔舐空气的嘶嘶声。
布兰恩把金属板扔回工作台,板子撞击木台发出沉重的闷响。他环视车间——这个他亲手参与建造的工坊,如今已经有了三座主锻炉、十二条生产线、超过六十名工匠学徒。墙上挂着熔炉大厅矮人赠送的锻锤图腾,角落堆放着精灵提供的隔热木料,通风系统用的是兽人萨满祝福过的导风符文。
“还有谁想去的?”矮人工程师的声音平静得反常,“现在站出来。别等下工时偷偷溜走,耽误生产进度。”
长久的沉默。
然后,有两个人从装配线的工位上走了出来。都是年轻人,一个人类,一个半精灵。人类叫托姆,半精灵叫伊恩。他们不敢看布兰恩的眼睛,只是盯着自己沾满油污的靴子。
“布兰恩师傅,”托姆先开口,声音干涩,“我家里……我母亲的风湿病又犯了,药剂师说需要连续服用三个月的‘暖骨膏’。咱们的工分券能换到药,但暖骨膏得用金币去王都商会买。我……我需要钱。”
伊恩接话,半精灵的语调里带着精灵血统特有的柔软节奏,但内容同样坚硬:“我妹妹明年该去王都的学院参加入学测试了。测试费、路费、住宿费……荒石镇什么都好,但有些东西,只能用金币支付。”
布兰恩看着他们,看了很久。炉火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跳动的阴影。
“《荒石镇基本公约》第七条修正案。”矮人突然开口,声音洪亮得让整个车间都能听清,“‘凡在荒石镇定居并享有镇民权利者,其劳动与技能应优先服务于本镇的建设与发展需求。’你们俩,都在公约上按过手印。”
托姆的肩膀抖了一下。伊恩抬起头,浅绿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可是师傅,那只是优先,不是强制。而且……而且我们只是想短期去赚点钱,等攒够了就回来。”
“短期?”布兰恩从腰间解下一个皮质口袋,倒出几枚钱币在掌心——有三角币,有工分券,还有一枚王国金币。他把金币捏起来,金属在火光下泛着冰冷的黄色光泽。“金币的声音好听,我懂。但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荒石镇要发行自己的工分券和三角币?”
没人回答。
“因为依赖别人的钱,就等于把脖子伸进别人的绳套。”布兰恩把金币扔回口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今天他们能用金币买走你们的劳力,明天就能用断供金币掐住你们的喉咙。到时候,你母亲的药,你妹妹的学费,还拿什么买?”
托姆的脸色白了。伊恩咬住下唇。
“我不拦着。”布兰恩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声音从宽阔的肩膀后传来,“《基本公约》说的是‘优先’,不是‘必须’。想走的,现在去工坊管理部办离岗手续。但记住两条:第一,签了离岗协议,三个月内不得重新申请本镇工坊岗位;第二,你们在荒石镇工坊学的手艺,按技术保密条款,不得在外部工坊使用核心工艺。违约的话……”他顿了顿,“违约的话,外务部的埃莉诺女士会按照公约追责。”
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最终,托姆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朝车间外走去。伊恩犹豫了几秒,也跟了上去。
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后,车间里重新响起了锻锤声,但节奏似乎比刚才乱了少许。
布兰恩走到窗边,推开厚重的玻璃窗。晨风涌进来,吹散了锻炉附近的热气,也带来了远处隐约的声响——那是从北边峡谷方向传来的动静,有敲打声,有吆喝声,还有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机械嗡鸣。
“师傅,”卡尔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冲压组那边……”
“你顶上。”布兰恩头也不回,“再挑两个手脚利索的学徒,今天开始跟三班。告诉他们,这个月的工分系数上调百分之十。”
“可是人手还是不够……”
“不够就想办法。”矮人工程师终于转过身,脸上有一种卡尔从未见过的神情——不是愤怒,不是失望,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把工序简化,把非核心部件外包给镇上的家庭作坊,把库存的备用零件先用上。埃莉诺说得对,我们得留一手。”
同一时刻,荒石镇北边十里,裂蹄峡谷的东侧入口。
奥里克·苔原蹲在一块风化的巨岩上,手搭凉棚望向谷底。北地流浪者穿着兽皮与粗布混制的衣裤,腰间挂着那根白蜡木的“万兽法杖”,杖头的灵魂宝石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在他身边,猎鹰“锐目”收拢翅膀站在岩石边缘,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这只猛禽的视力能看到半里外松鼠抖动的胡须,此刻正把谷底的一切细节尽收眼底。
他没有说话,只是通过“万兽法杖”建立的联系,将意识的一部分与猎鹰共享。于是,谷底的景象如同展开的画卷,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所谓的“高地工坊”已经搭建起了框架。七八座大型帐篷排列成不规则的环形,中央的空地上堆放着矿石和木料。几十个人影在帐篷间穿梭,大多是穿着粗布工装的人类,偶尔能看到一两个矮壮的身影。
但奥里克的注意力不在人身上,而在那些建筑上。
帐篷是标准的军用制式,帆布厚实,但固定用的绳索和桩钉都很新,没有任何风雨侵蚀的痕迹。矿石堆放场没有修建挡雨棚,只是随意铺了层油布。工坊区边缘所谓的“熔炼炉”,实际上只是几个临时垒起的石灶,上面架着简陋的坩埚。
没有水井,没有长期储存食物的地窖,没有工匠住宿的固定屋舍。甚至连厕所都只是用几块木板草草围成的浅坑。
这不像一个打算长期运营的工坊。这更像……一个临时营地。一个为了特定目的、在特定时间、集中特定人力的临时集结地。
奥里克的目光移向工坊西侧。那里停着三辆覆盖着厚油布的大型马车,车轮的辙痕很深,说明装载过重物。马车旁守着四个穿着统一深灰色外套的男人,他们没有参与劳动,只是抱着手臂站在那里,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猎鹰“锐目”轻轻偏了偏头,将视焦点拉近。奥里克看清了其中一个男人的手——虎口处有厚茧,那是长期握持剑柄留下的;站姿微微侧身,那是习惯随时拔剑的姿势;眼神的扫视有固定的节奏和范围,那是受过训练的哨兵。
矿工工坊需要武装护卫吗?
奥里克收回意识,轻轻抚了抚猎鹰的背羽。锐目发出低低的啼鸣,展开翅膀滑下岩石,朝着荒石镇的方向飞去——它要把看到的景象带回给需要知道的人。
北地人又在岩石上蹲了一会儿,看着谷底那些忙碌的、以为找到了更好机会的人们。他想起奥萝拉·青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那是精灵的古老谚语:“最甜的浆果往往长在最脆弱的枝条上,而枝条断裂时,浆果会第一个摔烂。”
黄昏时分,奥里克回到荒石镇,直接去了镇政厅。德索莱特·卡斯尔正在和埃莉诺·晨星讨论什么,桌上摊着地图和账册。
“领主大人。”奥里克走进房间,甚至没有敲门——这是核心成员被允许的特权,“北边的工坊,不对劲。”
德索莱特抬起头:“怎么说?”
“布局是临时的。”奥里克言简意赅,“没有长期规划,没有基础设施,但有武装护卫。不像挖矿的,像……像演戏的。”
埃莉诺手中的羽毛笔停住了。她看向德索莱特,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继续观察。”德索莱特说,“但不要打草惊蛇。奥里克,让你驯养的那些小家伙们多留点心。天上飞的,地下跑的,草丛里藏着的……我要知道那个工坊每天进出多少人、多少车、运什么、运去哪。”
“明白。”奥里克转身要走,又停住,“还有,布兰恩那边今天走了两个学徒。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德索莱特沉默了片刻。
“不用。”他最终说,“火可以试金,金也可以试火。让他们自己去看看,那堆火到底能烧多久。”
窗外,夜幕正在降临。荒石镇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工坊区的锻炉依然轰鸣,但某些生产线上的灯光,今晚熄得比往常早了一些。
而北方十里外的峡谷里,“高地工坊”的临时帐篷中,新招募的工匠们正围坐在篝火旁,数着今天领到的第一笔金币。金币在火光下跳动,发出诱人的光泽,映亮了一张张充满希望的脸。
他们还不知道,有些火堆的温暖是假象,那只是燃烧者在添柴时故意扬起的火星。真正的热量,藏在火焰熄灭后依然滚烫的灰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