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石镇 第173章 谣言与挤兑

理事会会议后的第四天，谣言像地窖里滋生的霉菌，悄无声息地爬满了荒石镇的角落。

起初只是北门市场角落里几个行商的窃窃私语。“听说了吗？东边来的人说，精灵和兽人那边都不收三角币了，只要实打实的魔晶和粮食。”“可不是嘛，我表亲在涌泉林那边跑腿，亲眼看见精灵长老清点咱们的三角币时直摇头。”“储备金库里那些粮食桶，听说下面都是空的，就面上铺了一层……”

这些话在清晨的雾气里飘散，随着第一批赶集的人流渗入耳朵。到了中午，谣言已经长出了更锋利的牙齿。

“兽人那边闹起来了！说咱们用废铁骗他们的毛皮和草药！”

“圣山那边传话过来，下个月起交易只收金属锭和武器，三角币作废！”

“镇政厅那帮人早就把值钱的东西转移了，留下空壳子糊弄咱们呢！”

恐慌在正午的阳光下发酵。

最先骚动起来的是北门市场。一个卖腌菜的中年妇人突然收起摊子，推着小车就往镇中心跑，一边跑一边喊：“我得去把工分券兑出来！晚了就什么都没了！”这举动像一颗石子投进池塘，涟漪迅速扩散。两个刚从矿上下来的矮人矿工对视一眼，抓起还没捂热的三角币就往储备金库方向走。接着是三个人类雇工，一个深林精灵编织匠，两个脸上还带着新来者迷茫神色的兽人年轻劳力……

到了下午两点，储备金库所在的石砌建筑前，已经聚集了四五十人。

“开门！让我们看看粮食是不是真的！”

“我要兑换！全兑成小麦！”

“把魔晶还给我们！”

人群推搡着。负责守卫的四名士兵——两个人类，一个精灵，一个兽人——肩并肩挡在包铁的木门前，额头冒汗。他们接到命令，未经埃莉诺·晨星或三方代表共同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入金库核心区域。

“大家冷静！”人类士兵队长提高嗓门，“储备金库运转正常，每月审计结果都是公开的——”

“那让我们看看啊！”一个声音从人群后面响起，是个穿着半旧皮袄的瘦高男人，眼神闪烁，“不敢开门，就是心里有鬼！”

“对！开门！”

“开门！”

人群往前涌了一步。兽人士兵低吼一声，塔盾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精灵守卫的手指已经搭上了弓弦。

就在这时——

“让开。”

平静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那声音不高，却像冰水浇进滚油，瞬间让喧嚣停滞了一瞬。

人们自动分开一条通道。

德索莱特·卡斯尔独自走来。他没穿盔甲，只是一身简单的深灰色旅行装，双手空空，连“开拓者·黎明意志”都没带在身边。但他的步伐稳定，目光扫过人群时，嘈杂声像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他在金库门前三步外站定，先是看向四名守卫，点了点头：“辛苦了。”然后转身，面向聚集的居民。

“我是德索莱特·卡斯尔。”他说，声音清晰得能传到最外围，“有人告诉我，今天这里有很多人担心自己的积蓄，担心三角币变成废铁，担心我们共同建设的这个家，其实是个空壳子。”

人群里响起零星的嘟囔，但没人敢大声接话。

“我不怪你们。”德索莱特继续说，他的目光缓缓移动，与那些焦虑的眼睛对视，“如果有人整天在你耳边说，你辛苦挣来的钱明天就会变成石头，你会慌。如果有人告诉你，你信任的邻居其实在骗你，你会怕。这很正常。”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沉淀。

“但我想请你们做一件事：用眼睛看，用脑子想，而不是只用耳朵听谣言。”德索莱特抬起手，指向金库建筑，“这座金库，是荒石镇、涌泉林精灵、圣山兽人部落三方共同建造、共同监管的。门上有三道锁，钥匙分别由我、奥萝拉·青叶队长、铁颚萨满保管。每月满月之夜，三方代表会一起打开门，清点每一袋粮食、每一箱药材、每一块魔晶，核对账目。这个月的审计，就在三天前。”

他从怀里取出一卷羊皮纸，展开。纸张在午后的光线下泛着微光，上面是工整的字迹和清晰的数字。

“埃莉诺·晨星书记官记录了全过程。”德索莱特朗声念道，“截止本月第十日，储备金库存有：标准小麦六百四十石，黑麦三百二十石，各类豆类两百石；月露草及附属药材一百五十标准箱；标准切割魔晶八百枚，未切割原矿三百磅；各类金属储备……”

他念得很慢，每一个数字都清晰可辨。人群安静下来，那些数字像一块块石头，压住了恐慌的翅膀。

“……以上储备，按照当前自治领人口和消耗速度，足以支撑四个月。”德索莱特念完最后一行，抬起眼，“这还不包括镇内常备粮仓、各家各户自己的存粮、正在生长的农田、以及我们与盟友之间随时可以调动的互助额度。”

他收起羊皮纸，目光变得锐利。

“现在，请告诉我：一个四个月都吃不完的粮仓，叫‘见底’吗？一个三方共同盯着、每月清点的金库，能‘偷偷搬空’吗？精灵和兽人的代表每次审计后都会在报告上按手印，他们会帮着我们一起‘骗人’吗？”

没人回答。有人低下头，有人不安地挪动脚步。那个喊“开门”的瘦高男人悄悄往人群后面缩。

“谣言从哪里来，我不知道。”德索莱特的声音沉了下来，“但我知道它们想干什么——想让你们慌，让你们乱，让你们怀疑身边的伙伴，让你们亲手拆掉我们一起建起来的家。等我们互相猜忌、乱成一团的时候，躲在暗处的人就会笑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

“我向你们保证：荒石镇的秩序不会垮。三角币的价值，由实实在在的粮食、药材、魔晶支撑，由我们每个人的劳动和信任支撑。如果有人想用谣言和恐慌来动摇它，那我们就用更坚实的建设、更透明的制度、更团结的心，把它筑得更牢。”

德索莱特顿了顿，最后说：

“今天，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如果想兑换，可以。但金库守卫人力有限，为了安全和秩序，从即刻起，实行预约兑换制度。需要兑换的人，去镇政厅侧厅登记，埃莉诺书记官会安排时间，分批、有序进行。我保证，只要储备金库里还有一粒粮食、一块魔晶，你们凭三角币就能换到它应得的份额。”

他环视众人。

“现在，是继续堵在这里听信来历不明的谣言，还是回去工作、让这座城镇变得更强壮，选择权在你们手上。”

人群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一个矮人矿工挠了挠头，咕哝了一句“还得上工呢”，转身走了。接着是那个深林精灵编织匠，她向德索莱特点了点头，安静地离开。人群像退潮般缓缓散开，低语声还在，但推搡和喊叫已经消失了。

德索莱特看着最后几个人离开，才转身对守卫队长说：“增派两队人手，明哨暗哨结合。所有接近金库的可疑人员，记录外貌特征和行动轨迹，报给埃莉诺。”

“是，领主。”

同一时间，北门市场西侧的阴影里。

塔克·夜影靠在一座仓库后墙的凹陷处，整个人几乎融入砖石的暗色。他幽蓝的双眼半阖，瞳孔深处却映照着三十米外巷口的景象——那里，三个男人正凑在一起低声交谈。

这不是普通的视觉。塔克称之为“静默之眼”——当他将意识沉入体内那股冰冷的暗影之力时，他的视野会剥离色彩，世界变成深浅不一的灰白轮廓。但活物，尤其是那些情绪波动强烈、心怀秘密的活物，会像黑夜里的余烬般显现出暗淡的红色光晕。光晕的明暗和波动节奏，能透露很多信息：紧张、兴奋、恐惧、欺骗。

此刻，巷口那三个男人身上的光晕急促闪烁，像受惊的心脏。他们交谈时，光晕会短暂同步——这是密切协作的标志。其中一人，那个戴宽边帽的瘦子，光晕中夹杂着几缕病态的暗黄色：贪婪，还有对某种权威的畏惧。

塔克已经跟踪他们两天了。

第一天，他看见戴宽边帽的瘦子在酒馆角落，对着几个新来的佣兵“忧心忡忡”地提起“储备金库可能亏空”。第二天，同一个人又在粮摊前，对排队买面粉的妇人“好心提醒”：“多囤点吧，听说三角币要贬值了。”每一次，他说话时身上的光晕都会剧烈跳动，那是撒谎者特有的韵律。

而另外两人，一个脸上有疤的壮汉，一个眼神飘忽的年轻人，他们的任务似乎是观察和煽风点火。疤脸壮汉会在人群聚集时挤到前面，用粗嗓门附和几句“听说兽人都不收了”；年轻人则专门找那些面带愁容的新移民搭话，话语里满是“同情”和“内部消息”。

塔克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们，记录下每一次接触、每一个地点、每一句刻意传播的话。他没有出手，甚至没有靠近到能被察觉的距离。他只是看，记，然后将那些面孔、声音、光晕的特征刻进记忆。

太阳开始西斜时，三个男人分头离开市场。戴宽边帽的瘦子绕了几条巷子，最终钻进了一间租赁给行商存货的旧仓库。塔克如烟雾般滑上仓库对面的屋顶，伏在瓦脊后。

仓库里不止瘦子一人。还有另外两个身影，看衣着和举止，像是某支中型商队的头目。他们交谈的声音很低，但塔克的耳朵能捕捉到飘出窗缝的碎片：“……效果不错……再添把火……公爵大人那边……”

塔克幽蓝的眼眸微微收缩。

他在屋顶上又停留了一刻钟，直到仓库里的人先后离开，才无声无息地滑下阴影。他没有回自己的藏身处，而是转向镇政厅方向。

夜深人静时，埃莉诺·晨星还在立法者办公室里核对账目。她揉了揉发酸的眼角，正准备起身倒杯水，忽然动作一顿。

桌面上，靠近窗户的位置，多了一张折叠整齐的糙皮纸。

窗户关着，门也没开过。

埃莉诺沉默地拿起皮纸展开。上面没有署名，只有用炭笔简洁勾勒出的三个人物侧影——宽边帽、疤脸、飘忽眼——以及他们频繁活动的区域、接触的人员类型、最后汇合的仓库位置。纸的边缘，画着一个简略的纹章：缠绕金玫瑰的太阳。

她看了很久，然后将皮纸小心收进“法典·秩序辉光”的内页。法典的书页泛起微光，将这张匿名情报与法律条文一同守护。

埃莉诺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寂的街道和远处隐约可见的金库轮廓，轻声说：

“谢谢。”

窗外的夜色中，一片枯叶被无形的气流卷起，打了个旋，又轻轻落下。

镇政厅前的广场上，增派的守卫已经就位，火把在夜色中划出警惕的光圈。预约兑换的登记处设在侧厅，窗口还亮着灯，两名书记员在整理白天收到的申请。恐慌暂时被按了下去，但每个人都明白，那蠢动的暗流并未消失，它只是在等待下一个裂缝。

而在那裂缝之下，阴影中的眼睛始终睁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