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透过埃莉诺石屋那扇小窗,将室内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白日里工地的喧嚣、岩层崩裂的巨响、人群的惊呼、以及那惊心动魄的救援场面,此刻都已沉淀为记忆中一幅幅鲜活的画面,在她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反复映现。
她端坐在桌前,身姿依旧挺直,如同永不弯曲的标尺。但她的内心,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扩散,无法平息。
她清晰地记得,德索莱特逆着人流冲向坍塌洞口时那毫无犹豫的背影。记得他用血肉之躯抵住摇摇欲坠的巨岩时,那绷紧如弓的脊梁和额角暴起的青筋。记得阿尔德里克沉默却高效地扒开泥土,将那年轻生命从死神手中夺回时,那专注而坚定的眼神。更记得当芬恩被救出,德索莱特瘫倒在地、浑身浴血却依旧望向水源方向时,那不容置疑的执着。
那是为守护生命而不惜自身的担当。那是即便渺茫也要追寻希望的坚韧。
然后,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转向了那张被她藏在《秩序之章》夹层中的、以魔法烙印着冰冷文字的羊皮纸。奥古斯特·卡斯尔那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不惜一切代价……获取确凿证据……否则,你所关心之人……”
构陷。污蔑。以莫须有的罪名,摧毁一个正在试图从绝境中开辟秩序与生路的人。用谎言和阴谋,去扼杀那片土地上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希望之火。
哪一个,更符合《秩序之章》所阐述的“律法真义”?是卡斯尔家族那服务于私利、充满虚伪与压迫的“秩序”,还是德索莱特正在践行的、以守护生命和建立生存基石为目标的“秩序”?
哪一个,更接近她内心对“正义”与“忠诚”的认知?是对那个将她视为工具、并以她在意之人相威胁的家族的盲从,还是对自己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的真实与良知的遵从?
月光静静地流淌,照亮了她面前那本厚重的《秩序之章》。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拂过封面那冰凉的、流转着银丝的复杂图案。书页无风自动,缓缓翻动,最终停留在记载着关于“忠诚”古老箴言的一页。上面用古老的精灵语写着:
“忠诚之始,在于对真理的敬畏,而非对强权的顺从。”
她曾经无数次研读这句话,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受到其中蕴含的、足以撼动灵魂的重量。卡斯尔家族养育了她,赋予她知识与技能,这是恩情,也是枷锁。但真正的忠诚,难道应该是对错误与邪恶的盲从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动作缓慢而坚定地从《秩序之章》的夹层中,取出了那份以暗红火漆封缄的密令。
羊皮纸在清冷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上面那些冰冷的文字,如同毒蛇的信子,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气息。
她没有再看上面的内容。她知道每一个字,每一个威胁。
她拿起桌上那盏油灯,拔开灯罩,跳动的火苗映照着她毫无表情的脸庞,却在她冰蓝色的眼底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焰。
她将羊皮纸的一角,缓缓伸向火焰。
火舌贪婪地舔舐上干燥的纸面,先是焦黄,继而卷曲、变黑,最终化为明亮的橘红色,迅速向上蔓延。细微的“噼啪”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仿佛是她旧有信念破碎的声音。
在火焰吞噬掉奥古斯特·卡斯尔签名的瞬间,摆放在桌上的《秩序之章》忽然发出了柔和而纯净的微光。书页上,那些关于“忠诚”的古老箴言旁边,原本空白的边缘处,一行新的、由更加明亮的银光构成的字迹,如同水银般缓缓浮现、凝聚:
“忠诚之终,在于对内心所择正义之路的坚守,虽万千人吾往矣。”
这新生的箴言,与古老的训诫交相辉映,仿佛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传承与升华。
埃莉诺凝视着那行新出现的字迹,冰蓝色的眼眸中,最后一丝犹豫如同被火焰燃尽的纸灰,随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澈与坚定。
她看着那份密令在她手中彻底化为一小撮蜷曲的、带着余温的灰烬。她松开手指,灰烬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她与卡斯尔家族之间,那最后一道有形联系的终结。
忠诚,从此有了新的重量和方向。
她做出了选择。不是为了回报,不是为了利益,甚至不仅仅是为了那些挣扎求生的镇民。而是为了她所理解的秩序,为了她所认同的正义,为了那个用行动而非言语证明了何为“担当”的人。
然而,背叛卡斯尔家族的后果,她心知肚明。奥古斯特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家族的信使到来时,她将无法交出任何“罪证”,届时,来自王都的冰冷风暴,必将降临这片刚刚显现生机的土地。
她平静地清理掉灰烬的痕迹,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尘埃。然后,她重新坐直身体,将《秩序之章》合拢,抱在胸前。月光照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银边,清冷而决绝。
她知道,明天,她必须去见德索莱特。不是为了汇报,而是为了宣告。宣告她的选择,以及这份选择可能带来的、未知的狂风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