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档案室的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地上世界的一切声响。埃莉诺·晨星将烛台放在长桌中央,玻璃罩中的火苗笔直向上,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石墙上。德索莱特·卡斯尔站在桌边,目光落在她取出的亚麻布袋上——那里面装着从腐化晶簇中剥离的金属片,刻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家族徽记。
“在荒石镇之前,我只在家族档案里见过你的名字。”埃莉诺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奥古斯特少爷让我来监视你时,给我的资料只有三行:次子德索莱特·卡斯尔,二十四岁,因‘拒绝服从家族利益’被流放至边境。除此之外,他们对你的描述是一片空白。”
德索莱特抬眼看向她。烛光映照下,这位半精灵书记官的面容平静如水,但那双银灰色的眼睛里藏着某种他之前未曾注意到的锐利——那不是监视者的审视,而是分析者的专注。
“他们让你来监视我,却没告诉你我为什么被流放。”他说。
“他们不需要告诉我。”埃莉诺解开布袋系绳,“卡斯尔家族的命令从来不需要解释。我只是工具,记录所见,传回密信。至于工具是否需要知道真相……”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
金属片滑入德索莱特掌心。冰凉的触感,熟悉的纹路。荆棘缠绕城堡,这是三百年来卡斯尔家族引以为傲的纹章,此刻却从腐化的心脏中被挖出。边缘那些细微的腐蚀痕迹在烛光下清晰可见,像是被什么活物啃噬过。
“奥萝拉·青叶说,这枚金属片嵌在最大那块腐化晶簇的正中心。”埃莉诺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就像种子里的核。精灵德鲁伊判断,晶簇生长过程中,金属片持续释放某种诱导信号,让混沌魔力更高效地渗入地脉。”
德索莱特的拇指摩挲着徽记边缘。那些腐蚀痕的触感异常清晰。
他忽然想起流放前。长兄奥古斯特的书房永远弥漫着熏香和旧羊皮纸的气味,那个比他年长十岁的继承者总喜欢在日落时分召见他,美其名曰“教导家族事务”。德索莱特记得那些谈话——奥古斯特站在窗前,背对着将天空染成血色的夕阳,身影被拉成长长的剪影。
“家族需要新生力量,德索莱特。”长兄的声音总是平稳得像在宣读账目,“旧有的秩序正在腐朽。王国,贵族,甚至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只……都只是阻碍进化的枷锁。”
那时德索莱特以为这只是兄长对权力格局的不满,或是某种哲学上的激进思考。他记得自己曾反驳:“秩序存在是为了保护弱者,兄长。没有枷锁的文明只会走向混乱。”
奥古斯特转过身,夕阳的余晖让他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你错了。混乱不是终点,而是熔炉。只有在彻底的混乱中,真正强大的新秩序才能诞生。而那些无法适应新秩序的生命……”他的声音顿了顿,“不过是需要被清除的腐朽枝叶。”
清除腐朽。
德索莱特的手指收紧,金属片的边缘几乎要嵌入掌心。
“埃莉诺。”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你还记得我流放前半年,家族在西北边境的那些勘探活动吗?”
埃莉诺愣了一下。这是她来到荒石镇后,德索莱特第一次主动问起家族事务。“记得。当时以回收古代冶金实验残留物为名,申请了特别开采许可。实际批文上的坐标范围很大,几乎覆盖了整个黑石山脉北麓。”她停顿片刻,回忆着那些她曾亲手抄录的文件,“物资清单上有封装的炼金材料,还有……某种需要低温保存的生物组织样本。目的地只写着一个代号,七号工坊。”
“负责押运的是谁?”
“家族私兵第三小队,队长马库斯是奥古斯特的亲信。任务结束后三个月他就退役了,理由是旧伤复发。但我在整理家族账目时看到过一笔异常支出——马库斯退役当月,王都的房产交易记录里出现了他的名字,他买下了一栋豪宅。”
烛火跳动了一下。墙上的影子随之扭曲,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蠕动。
德索莱特将金属片放回桌上,推给埃莉诺。“收好。暂时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们手上有这个。”
“你相信了。”埃莉诺不是提问,而是陈述。
“我相信证据。”德索莱特站起身,在狭小的地下室里踱步。靴子踩在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像某种倒计时,“徽记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家族进行秘密勘探,运送可疑物资。腐化晶簇加速森林衰败,灰蛇草成为污染扩散的中介……而这一切,都发生在边境,在文明与荒野的夹缝地带。”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埃莉诺:“如果有人在故意制造混乱呢?不是随机的破坏,而是有目的的生态战争。目标不是征服土地,而是让土地变得无法居住,逼走原住民,然后在废墟上建立他们所谓的‘新秩序’。”
埃莉诺的声音有些发冷:“那么荒石镇正在建设的一切,正是他们想要摧毁的‘旧枷锁’。”
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结论。
这已经不是政治迫害,不是家族内斗。德索莱特曾经以为被流放只是因为他拒绝参与陷害北境商团的阴谋,因为他威胁到了长兄的继承权。但现在看来,那可能只是最表层的原因。他拒绝的不只是一个肮脏的交易,而是整个家族正在转向的道路——那条以混乱为熔炉、以清除为手段的道路。
他想起妹妹莉亚娜。那个总是躲在书房角落安静看书女孩。最后一次见她时,她拽着他的袖子问:“二哥,你真的要走吗?”那时他无法回答。现在他忽然意识到,留在家族的她是否还能保持那份纯真,还是会逐渐被家族的黑暗所浸染?
“我们需要准备。”德索莱特的声音变得坚硬,“如果家族真的在进行混沌实验,如果他们真的在边境散布腐化……荒石镇迟早会成为目标。不是因为我是德索莱特·卡斯尔,而是因为这里正在建立的一切,正是他们眼中的‘腐朽’。”
埃莉诺将那枚金属片重新包好,收进怀里。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处理一枚随时会引爆的魔法炸弹。
“我能做什么?”她问。
“两件事。”德索莱特走回桌边,双手撑在桌沿,“第一,继续调查。用你最隐蔽的渠道,查清七号工坊的位置,查清那些生物样本的来源。但要小心——如果家族真的涉足混沌,他们不会容忍任何窥探。”
“第二件呢?”
德索莱特的目光投向地下室的深处,那里堆放着更早的卷宗。“我们需要对抗混沌的手段。不是被动的防御,而是主动的识别、净化、对抗。”
他想起伊索尔德·路尔臂上那双月交辉的纹路,想起布兰恩·火砧能将魔法固化于钢铁的天赋。想起塞莱斯特·晨曦那双能治愈生命也能看透病变的眼睛。
“我会找伊索尔德和布兰恩谈话。”德索莱特说,“让他们开始秘密研究。名义上继续开发污染侦测法阵,但实际上要着眼于如何中和腐化能量,如何净化被污染的土地,如何识别被混沌侵蚀的生物。”
埃莉诺点头,取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用速记符号快速记下要点。烛光映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那些半精灵的特征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
“关于斯通那边……”埃莉诺抬起头,“我们要告诉他吗?关于家族可能的威胁。”
德索莱特沉默片刻。“暂时不要。阿尔德里克需要全心准备兽人的荣耀试炼,那是眼前的现实威胁。而且……”他顿了顿,“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开口。告诉他我自己的家族可能在制造这一切?”
“但他是‘圣盾’,是荒石镇最重要的防御力量。如果真有一天我们需要面对混沌造物的攻击,他需要知道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等先祖圣山的威胁解决之后。”德索莱特做了决定,“等试炼结束,岩蝎巢穴被清除,那时我会告诉他。但不是全部——只说我们发现了家族可能参与混沌实验的证据,不说细节。阿尔德里克是战士,不是阴谋家,太多细节只会分散他的注意力。”
埃莉诺记下这一点,合上记事本。“那么灰蛇草的调查呢?塞莱斯特已经开始分析样本了。”
“让她继续,但告诉她主要精力放在医疗应用上。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在研究灰蛇草被污染后是否会产生新的药用价值。”德索莱特说,“真正的污染分析,由伊索尔德和布兰恩的秘密小组进行。我们需要一个完全独立于常规研究之外的体系。”
埃莉诺深吸一口气。月桂枝胸针在她领口微微发烫,那细小的翠绿色晶屑仿佛在响应着她内心的震动。她能感觉到——不是通过胸针的魔法,而是通过治理者本能的警觉——这片土地下正在蔓延的、不祥的根系。
它们穿过森林,穿过山脉,穿过看似平静的边境。它们像灰蛇草的根须一样,悄无声息地渗透,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刻。
“我们会准备好的。”埃莉诺站起身,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无论来的是什么。”
德索莱特点头。他吹熄烛台,魔石灯的白光重新成为地下室唯一的光源。那枚金属片在埃莉诺怀中沉默着,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又像一柄尚未出鞘的剑。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档案室。橡木门重新关上时,楼梯上方传来镇民隐约的谈笑声,孩子们奔跑的脚步声,铁匠铺有节奏的敲击声。
地上世界依然充满生机。但德索莱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他对家族的决裂不再只是个人恩怨,不再只是对不公的反抗。这是一条分界线,线的这边是正在艰难生长的秩序与希望,线的那边是隐藏在阴影中的、以混乱为熔炉的所谓“新生”。
而他,德索莱特·卡斯尔,曾经不被重视的次子,如今的流放者,将用手中之剑守护线的这边。
无论线的那边站着谁。
哪怕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他走上楼梯,推开镇务厅的后门。正午的阳光刺眼而炽烈,镇广场上,阿尔德里克·斯通正在训练新一批民兵。圣盾的吼声如岩石碰撞,年轻人们跟着他的动作挥动训练用的木剑,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德索莱特看着这一幕,握紧了拳头。
他会守护这一切。
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