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石镇 第116章 价值之锚

清晨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荒石镇临时划定的“交易市集”已人声鼎沸。

这里原本是镇中心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魔潮前堆积着建筑材料，如今被清理出来，用木桩和麻绳粗略分隔成十几个摊位。摊位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物品：用边角木料制作的简陋家具、修补过的陶罐、手工编织的草席、自家腌制的少量菜干、甚至还有几块从废墟里挖出来、擦洗干净的旧工具。更多人则是空手而来，用眼睛打量着别人的货物，手里紧紧攥着那些新发的、印有纹路的硬纸片——工分券。

老马丁的“断斧”酒馆没有在集市设摊，但他本人背着手，在人群外围慢慢踱步，耳朵竖得老高，收集着每一句交谈。这位老酒馆老板经历过太多世道变迁，深知一种新钱币要站稳脚跟，最初几天的表现至关重要。

问题很快就出现了。

一个健壮的挖渠工，手里捏着两张十工分的券，站在一个卖黑麦面包的妇人摊位前。“两个面包。”他说。

妇人拿起一个掂了掂，又看看男人粗壮的手臂和沾满泥灰的衣服，摇头：“你这十工分券，是按基础劳力一天算的。我这面包用的面粉是魔潮前存下来的老底子，烤炉用的柴火也是我儿子从老远林子里背回来的。一个面包，十二工分。”

“公告上不是说一个黑麦面包八工分吗？”挖渠工指着钉在政务厅外墙上的《基础物资指导价目表》。

“那是用公共粮仓配给面粉、用公共柴火烤的‘标准面包’！”妇人声音提高，“我这是私家做的！面粉更好，还加了点糖渣！能一样吗？”

“可你这面包看着也没大多少！”

“你买不买？不买别挡着！”

类似的争吵在好几个摊位同时发生。工分券的价值，在发布时以“标准魔晶等价物”和“基础口粮”为双重本位，但具体到千差万别的个体劳动和私有物品交易时，“价值估算”成了绕不过去的难题。挖一方土值多少工分？织一尺布呢？修好一把损坏的锄头呢？《贡献度积分管理办法》规定了公共工程劳动的积分标准，但私人间的交易和劳务，却只能依靠买卖双方自行议价，而每个人对自己劳动和物品价值的判断天差地别。

更麻烦的问题出现在中午。

一个半大孩子跑进政务厅，气喘吁吁地举着一张工分券：“埃莉诺大人！您看这个！”

埃莉诺·晨星正在和两名助手核对今日的物资出入库记录，闻声接过那张纸片。乍看之下，与正式发行的工分券几乎一样：相似的硬纸质地，印着荒石镇的简易徽记和面额数字“五”。但细看之下，纸张边缘的裁切略显粗糙，徽记的线条有些模糊，最重要的是……

“没有月光符文的反光。”埃莉诺平静地说。她将纸片对着窗户，真正的工分券在特定角度下，徽记边缘会浮现伊索尔德·路尔绘制的、极其细微的月光引导纹路，这是目前最主要的防伪手段。而这张券，什么都没有。

“哪里来的？”埃莉诺问。

孩子指着外面：“集市东头，一个瘸腿男人给我的，让我帮他买一包烟叶，剩下的工分算跑腿费。我……我觉得这纸摸起来有点不一样，就拿来给您看了。”

伪造。埃莉诺眼神一凝。尽管工分券流通才第三天，尽管伪造者手段拙劣，但这意味着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旦信用凭证可以被轻易仿制，整个脆弱的交换体系可能顷刻崩塌。

“去请布兰恩大师过来。”埃莉诺对一名助手说，同时站起身，“另外，通知阿尔德里克队长，带两个人，去集市东头找一个左腿微瘸、陌生面孔的男人。不要声张，先控制住。”

一刻钟后，布兰恩·火砧风风火火地冲进政务厅，手里还拿着一个没吃完的夹肉面包。矮人工程师听完埃莉诺的描述，又拿起那张假券对着光看了半天，嗤笑一声。

“粗劣！太粗劣了！这纸用的是普通压合草纸，没加我们特制的纤维。印刷更是笑话，估计是用雕刻的木板手工拓印的，线条都糊了！”布兰恩几口吃掉面包，搓了搓手，“但你说得对，不能指望所有镇民都有我这么好的眼力。防伪得升级。”

“你有什么想法？”埃莉诺将真伪两张工分券并排放在桌上。

布兰恩摸着胡子思索。“月光符文是伊索尔德画的，精细是精细，但普通人很难分辨。我们需要一种更直观、更难模仿的标记。”他眼睛一亮，“微缩符文！对，微缩符文阵列！我用新改进的显微雕刻刀，在印章模具上刻出极小的、具有特定魔力共鸣频率的符文组。印出来的图案肉眼看上去只是极细的纹路，但只要用对应的、哪怕是最简单的共鸣水晶片去照，就会显现出特定的光晕或图案！”

埃莉诺迅速理解了其中的关键：“这意味着，要验证真伪，需要专用的工具。我们可以将这种工具配发给公共账房、主要工坊和指定的兑换点。”

“没错！而且印章模具可以做得极其复杂，符文组合可以定期更换！”布兰恩越说越兴奋，“伪造者就算弄到一张真券，想反向破解雕刻出能产生同样共鸣的微缩符文？哈哈，除非他也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天才工程师加上一个精通符文学的精灵！”

“但工具本身也可能被仿制。”埃莉诺冷静地指出。

“那就给工具也加锁！”布兰恩不假思索，“共鸣水晶片可以用特定频率的魔力‘激活’绑定，只能用一次，或者定期更换密钥。这个我可以和伊索尔德一起研究！”

两人正讨论着，阿尔德里克·斯通走了进来。“人抓到了。”圣盾言简意赅，“不是外来者，是镇上的一个老赌棍，以前在‘断斧’欠了不少债。他说是一个路过的行商给他纸和木板，让他试着印一些‘换点酒钱’，印好的假券对半分。行商昨天已经离开，方向是北边。”

埃莉诺眼神微冷。这不只是简单的伪造尝试，很可能是有意试探荒石镇新货币体系的脆弱性，甚至是蓄意破坏。

“加强边境巡查，留意可疑行商。”她对阿尔德里克说，然后转向布兰恩，“防伪升级方案，请尽快拿出原型。同时，我们需要立刻建立更规范的流通和管理体系。”

当天下午，政务厅旁一间原本堆放杂物的库房被清理出来，挂上了“公共账房”的木牌。窗口内，两位被埃莉诺挑选出来的、以细心和公正着称的镇民——一位是丧夫后独自抚养孩子的阿黛拉夫人，另一位是早年当过店铺伙计、腿脚不便的老西蒙——开始工作。他们的职责包括：登记工分券的发放和回收，办理大额交易备案，兑换零券，以及——用即将配发的验证工具——鉴别可疑货币。

同时，埃莉诺发布了《工分券流通补充细则》。除了重申防伪特征和伪造的严厉处罚外，更重要的是明确了“公共账房”作为最终价值锚点的地位：任何持有工分券的人，都可以在账房按照公布的、每十日调整一次的“基础兑换率”，将工分券兑换为等值的、从公共仓库提取的标准魔晶碎末或基础口粮（黑麦粉、豆类）。这意味着，工分券无论在实际交易中被如何议价，其价值底线由公共储备担保。

新的物价指导表也被张贴出来，这次不仅列出了“标准物资”的价格，还增加了“议价区间参考”，并附带了不同劳动大类的“日基准工分参考值”，从最基础的土方挖掘到技术性的金属加工，给出了浮动范围。

然而，新的矛盾也随之浮出水面。

傍晚，政务厅即将关门时，几个人围在了门口。为首的是一位名叫莉娜的年轻女子，她是镇上的裁缝，手艺很好。她身边还有说书人老哈维，以及另外几个从事文书抄写、儿童照看等工作的镇民。

“埃莉诺女士，”莉娜的声音有些紧张，但努力保持着镇定，“我们看了新的劳动参考值。挖渠、运石、建房这些活计，日基准工分都在十二到十五之间。可缝补一件衣服，参考值只有五到八工分。老哈维说一段书，更是只有‘酌情打赏，不计入基准’。”

老哈维咳嗽一声，接口道：“老夫不是说书不值钱。但重建时期，大家累了一天，听段故事松快一下，难道不算贡献？还有莉娜，大伙儿的衣服破了总得有人补吧？这些活计不直接产出粮食石头，可没了它们，日子就能过好了？”

埃莉诺静静听完。她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出现。在生存压力巨大的重建期，直接参与物质生产、尤其是基础建设的劳动，价值最容易得到公认。但一个社会的运转，尤其是想从“求存”走向“生活”，离不开这些看似“非生产性”的支撑。

“你们的诉求我明白了。”埃莉诺示意助手记录，“这涉及如何定义和衡量‘社会必要劳动’。挖一方土，产出是可见的。补一件衣，产出是衣物使用寿命的延长和穿着者舒适度的提升。说一段书，产出是听者精神的慰藉和知识的传递。它们性质不同，但都是维持共同体运转所需。”

她略作沉吟：“我提议，成立一个临时的‘劳动价值评估委员会’。成员包括理事会代表、各行业推举的熟练者、以及普通镇民代表。委员会将负责收集案例，讨论各类劳动对社区的整体贡献，拟定更细致、更公平的工分评定参考方案。这个方案不会一成不变，会根据重建阶段的不同需求进行调整。”

她看向莉娜和老哈维：“在委员会拿出新方案前，你们可以继续按现有参考进行交易，也可以将你们的服务需求报备公共账房，由账房根据紧急性和公共需求程度，用公共资金——也就是工分券——进行采购支付。比如，为民兵队批量修补装备，或者为全体休憩的工人组织一场说书。”

这个折中方案暂时平息了争论。人们散去时，脸上仍带着思索，但至少有了表达的渠道和解决问题的希望。

夜深了，政务厅里只剩下埃莉诺一人。她面前摊开着厚厚的笔记，上面写满了今天遇到的各种问题：价值争端、伪造、非生产劳动评估、流通管理……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道需要精心求解的方程式。

窗外，布兰恩·火砧工坊的方向还亮着灯，隐约传来敲打声和矮人兴奋的叫嚷，大概是在试验他的微缩符文印章。更远处，公共账房的窗口已经关闭，但阿黛拉夫人和西蒙老人应该还在里面清点今天的兑换记录。

埃莉诺拿起羽毛笔，在笔记上写下新的条目：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评估委员会构成建议、防伪工具保管与使用规程、公共采购与服务清单拟订流程……

货币不只是一种交换媒介，它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共同体如何定义价值、分配资源、认可贡献。工分券还很粗糙，整个体系漏洞百出，但它正在荒石镇的废墟上，艰难地尝试锚定一种新的、属于此地的价值尺度。

埃莉诺·晨星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望向窗外沉静的夜色。重建不只是修复房屋和土地，更是重塑人与人之间的连接与信任。这条路，远比铺设水渠更加复杂，但也更加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