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月顶点之后的那个夜晚,是荒石镇经历过的最漫长、最黑暗的一夜。
政务厅顶层控制中心里,德索莱特·卡斯尔坐在中央的石椅上。那把椅子原本是政务厅长的座位,现在被移到这里,方便他维持与结界的连接。他的双手紧握着“开拓者·黎明意志”的剑柄,长剑平放在膝上,剑格上的魔晶持续散发着黎明色的光芒。那光芒通过他的身体、通过石椅下的导能纹路、通过埋设在建筑内部的铜管网络,源源不断地注入结界系统。
但他的状态已经濒临极限。
德索莱特·卡斯尔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失去所有血色,额头上不断渗出冷汗,沿着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成滴,一滴一滴地落在胸前的衣襟上。他的眼睛半睁半闭,瞳孔时而扩散时而收缩,那是意志力在过度消耗时产生的生理反应。他的呼吸浅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碎玻璃,每一次呼气都带着轻微的颤抖。
但他不能停下。只要他的意志有一丝松懈,结界的光罩就会立刻出现裂缝,外部狂暴的魔力就会涌入,将这片最后的庇护所彻底摧毁。
控制中心的门外,阿尔德里克·斯通如雕像般站立。城镇防卫队长没有穿戴全套盔甲,只穿着轻便的皮甲,但塔盾“不屈壁垒·山岳”始终背在身后,战锤“破障者”挂在腰间最顺手的位置。他的眼睛紧盯着走廊两端,耳朵捕捉着楼内楼外的一切声响。
每隔半小时,他会轻轻推开控制中心的门,看一眼德索莱特·卡斯尔的状况。如果看到年轻领袖的身体过度前倾或后仰,他会小心地调整石椅的角度;如果看到汗水快要滴入眼睛,他会用干净的布巾轻轻擦拭;如果听到呼吸变得过于紊乱,他会低声提醒:“调整呼吸,缓慢深长。”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守护之盾可以抵御物理攻击,可以对抗魔法冲击,却无法分担意志的消耗。这种无力感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阿尔德里克·斯通感到煎熬。
政务厅一层的指挥室里,埃莉诺·晨星正在处理第七起紧急事件。
“西区三号仓库的屋顶被震塌,压伤两人,已送往医疗区。”
“北区供水管道破裂,正在抢修,预计两小时内恢复。”
“东区有三名居民出现严重幻觉,攻击家人,已被制服,请求医疗支援。”
传令兵一个接一个地冲进来报告。埃莉诺·晨星站在长桌前,桌上摊开着城镇地图、物资清单、人员分配表。她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口中下达一个接一个的指令:
“抽调南区抢修队五人支援西区,优先确保伤员安全转移。”
“启用备用储水罐,在北区设立临时取水点。”
“通知塞莱斯特女士,准备接收新的精神异常患者,同时加强医疗区安保。”
她的声音依然平稳,但眼角细密的皱纹比平时更深了。怀中的“法典·秩序辉光”一直打开着,书页上的银白光芒持续流转,那些光芒不仅照亮了房间,更在她周围形成一个微型的秩序领域,帮助她保持绝对的理性和清晰的思维。
但在连续工作十八个小时后,即使是半精灵的体质也开始感到疲惫。她的太阳穴在跳动,视野边缘偶尔会出现短暂的黑斑,握着羽毛笔的手指因为持续用力而僵硬发白。
一名年轻书记员忍不住劝道:“晨星大人,您需要休息一会儿……”
“等这一波处理完。”埃莉诺·晨星头也不抬,目光在地图和报告间快速移动,“下一个。”
八座能量塔的维护工作由布兰恩·火砧统筹。
矮人工程师将工坊的临时指挥部设在中央塔——也就是政务厅旁边那座塔的底层。这里放置着八面水晶面板,每面面板都连接着一座塔的监测系统。面板上显示着温度、压力、能量流强度、偏转频率等数十个参数,每个参数都在持续变化。
布兰恩·火砧站在面板前,眼睛在八块屏幕间快速扫视。他的助手卡尔和其他三名学徒分别负责四座塔,但最关键的调整必须由他亲自完成。
“东南塔偏转阵列过热,降低输出百分之五,加强冷却。”
“西北塔导能管振动异常,切换到备用线路。”
“中央连接节点能量波动超过阈值,启动缓冲符文。”
他的声音嘶哑,每下完一个指令就喝一口提神药剂——那是塞莱斯特·晨曦特制的草药浓缩液,味道苦涩得能让矮人皱眉,但确实能短暂驱散疲惫。
问题层出不穷。高温让金属膨胀,让符文失效,让水晶产生裂痕。布兰恩·火砧不得不频繁调整参数,在崩溃边缘寻找平衡点。每一次调整都需要精确计算,既要维持结界强度,又要防止设备过载损毁。
凌晨两点,西北塔的一块偏转水晶终于承受不住压力,砰然碎裂。虽然只是八枚水晶中的一枚,但平衡被打破,整个结界的能量流瞬间紊乱。布兰恩·火砧几乎是在水晶碎裂的同时做出了反应——他切断了西北塔的主输出线路,将负载临时转移到其他七座塔,同时命令哈格带人立即更换备用水晶。
整个调整过程只用了三分钟,但就在这三分钟里,结界西北角出现了一个直径十米的薄弱区。一道暗红色的魔力乱流趁机渗入,在地面留下一条焦黑的轨迹,烧毁了边缘处的两栋房屋。所幸居民已提前疏散,无人伤亡。
布兰恩·火砧看着水晶面板上重新恢复平衡的曲线,双手撑在控制台上,粗重地喘息。他的胡须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胸前,眼睛布满血丝。
“备用水晶还能支撑多久?”他问。
“最多十个小时。”卡尔回答,“而且……我们没有更多备用了。”
布兰恩·火砧沉默片刻,然后说:“那就祈祷十个小时后,这该死的月亮能滚远一点。”
医疗区里,塞莱斯特·晨曦正在同时处理三例紧急伤患。
第一例是屋顶坍塌压伤的居民,左腿骨折,头部外伤。第二例是在抢修管道时被碎片划伤手臂的工匠,伤口深可见骨。第三例则是精神异常发作时撞墙自残的患者,额头上有一个深长的裂口。
临时手术台设在医疗区中央,三张床并排摆放。塞莱斯特·晨曦快速穿梭其间,清洗伤口、止血、缝合、固定。她的动作精准而迅速,但脸色同样苍白。生命圣柜立在一旁,柜门打开,里面的药剂和绷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那三位原教廷的低阶牧师也在帮忙。最年长的牧师负责清洗伤口,他的动作有些生疏,但足够仔细;最年轻的牧师负责递送器械和药品;第三个牧师则负责安抚轻症患者,用教廷的基础安抚术缓解他们的痛苦和恐惧。
“晨曦女士,镇静剂快用完了。”年轻牧师低声报告。
“用宁神药剂稀释后替代,比例一比三。”塞莱斯特·晨曦头也不抬,手中的针线在伤口上快速穿梭,“虽然效果差一些,但总比没有好。”
“可是宁神药剂也……”
“那就用草药熏香,用安抚术,用任何能用的方法。”塞莱斯特·晨曦终于抬起头,她的眼睛里同样布满血丝,但目光依然坚定,“在我们倒下之前,不能让任何一个能救的人死掉。”
年轻牧师咬了咬嘴唇,用力点头,转身跑向药剂室。
凌晨三点,最黑暗的时刻。
结界的光罩在夜空中剧烈波动,表面不断浮现涟漪和漩涡。每一次波动,城镇内部就会出现新的损伤——墙壁开裂、屋顶坍塌、地面震动。受伤的居民不断被送来,医疗区的床位早已不够,走廊里躺满了人。
塞莱斯特·晨曦记不清自己处理了多少伤口,记不清用了多少药剂,记不清工作了多长时间。她的手臂因为持续用力而酸痛,手指因为频繁缝合而僵硬,意识因为过度专注而恍惚。
但她不能停下。每当她感到疲惫时,只要看一眼那些等待救治的面孔,看一眼那些在痛苦中依然紧握亲人双手的居民,力量就会重新涌现。
就在这个最艰难的时刻,慰劳队出现了。
那是普通居民自发组织的队伍,牵头的是老马丁。酒馆老板关闭了店铺,召集了十几个还能行动的妇女和老人,用最后一点存粮熬制了简单的菜汤,烤制了粗糙的黑麦饼。
他们分成几队,带着食物和热水,前往各个值守点。
老马丁亲自带着一队来到政务厅。他推开指挥室的门,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菜汤走到埃莉诺·晨星面前。“喝点热的,晨星大人。您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埃莉诺·晨星愣了一下,然后接过汤碗。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流下,简单的咸味和蔬菜的清甜在口中弥漫开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有多渴。
“谢谢。”她轻声说。
另一队来到能量塔维护站。一个白发老妇人将几块还温热的黑麦饼塞到布兰恩·火砧手中。“我儿子在矿场工作,他说您设计的通风系统救了好多人。吃吧,吃了才有力气继续干活。”
布兰恩·火砧接过饼,看着老妇人粗糙的手和慈祥的脸,喉咙忽然有些发紧。他咬了一大口饼,用力咀嚼,吞咽,然后闷声说:“谢谢。”
第三队来到医疗区。几个妇女端着热水和干净的布巾,帮塞莱斯特·晨曦清洗器械,帮伤员擦拭身体,帮疲惫的助手们按摩肩膀。一个中年妇女将一碗菜汤递到塞莱斯特·晨曦嘴边:“喝吧,孩子。您救了那么多人,不能让自己倒下。”
塞莱斯特·晨曦就着妇女的手喝了几口汤,温热的液体流入胃里,驱散了寒意和疲惫。她的眼眶微微发红,但忍住了泪水。
第四队来到控制中心门外。阿尔德里克·斯通拒绝了食物。“留给更需要的人。”他说。
但送食物的年轻人坚持:“大人,您也在守护我们。如果您倒下了,谁来保护德索莱特大人?”
阿尔德里克·斯通沉默片刻,最终接过了一块饼。他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然后低声说:“告诉所有人,我们不会倒下。绝不会。”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过去。
当第一缕微弱的天光出现在东方地平线时——那不再是赤红,而是掺杂着一丝苍白的灰蓝色——控制中心里的德索莱特·卡斯尔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感觉到变化。
不是结界的强度变化,不是能量的流动变化,而是某种更深层、更本质的变化。来自天空的压力,来自赤月厄里斯的压迫感,正在……减弱。
很微弱,几乎难以察觉,但确实存在。就像潮水在达到最高点后,那短暂的停滞,然后开始缓缓退却。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
天空中,那颗硕大无朋的赤红色月亮,依然高悬,依然散发着不祥的光芒。但仔细看去,它的边缘不再那么锐利,光芒不再那么刺眼,表面翻滚的云涡速度明显放缓。
几乎同时,伊索尔德·路尔从楼下冲上来。赤痕精灵手里拿着远观水晶的记录板,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读数变化了!魔力潮汐的强度在下降!虽然只下降了百分之零点三,但趋势明确——赤月开始远离了!”
这个消息如同闪电传遍全城。
布兰恩·火砧看着水晶面板上终于开始平缓的曲线,双手撑在控制台上,长长呼出一口气。埃莉诺·晨星放下羽毛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让紧绷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神经第一次放松。塞莱斯特·晨曦处理完最后一个伤员的伤口,终于允许自己坐下来,靠在墙边,大口喘息。
阿尔德里克·斯通推开控制中心的门,走到德索莱特·卡斯尔身边。
年轻领袖依然坐在石椅上,双手依然握着长剑,但脸色不再那么苍白,呼吸不再那么急促。他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空,看着那颗开始缓慢后退的赤月,嘴角浮现出一丝微弱但真实的笑容。
“我们……撑过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阿尔德里克·斯通单膝跪地,将手轻轻放在德索莱特·卡斯尔的肩膀上。“是的,我们撑过来了。”
窗外,黎明终于真正到来。虽然天空依然被赤红色的余晖浸染,虽然大地依然满目疮痍,但最黑暗、最艰难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荒石镇还在。
而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