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工坊区并未完全沉睡。自动化锻炉为了维持炉温,依旧在机械风箱低沉的喘息声中,保留着核心的一簇火焰,如同一个巨人在黑暗中平稳的呼吸。其他大多数机器都已停转,只有水轮在夜色中持续着它永恒不变的转动,水流声与齿轮偶尔的咔哒声交织成静谧的底噪。
布兰恩·火砧独自一人留在了他最核心的工坊里。白日的喧嚣与忙碌褪去,只有这里还弥漫着灼热的金属余温、机油和煤炭的混合气味。他没有点灯,唯一的光源来自那座巨大锻炉观察孔中透出的、跃动不定的橘红色光芒,将他的身影在布满工具和零件的墙壁上投下庞大而扭曲的阴影。
他站在锻炉前,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粗糙大手轻轻按在依旧温热的耐火砖壁上,仿佛在感受着这钢铁巨兽平稳的心跳。汗水在他布满油污的额头上干涸,留下斑驳的痕迹,浓密的胡须辫子也失去了白日的张扬,安静地垂在胸前。白日里那个雷厉风行、声音洪亮的工匠大师不见了,此刻的他,更像一个面对圣坛的沉思者。
他闭上眼,低下头。这不是寻常矮人祈祷时面对祖传铁砧或神圣熔炉的姿态,他面对的是他自己创造的、充满了齿轮、连杆与蒸汽管道的复杂造物。
“锻造与工匠之主,安格朗……”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在空旷的工坊里回荡,与炉火的噼啪声和风箱的呼吸声混在一起。
他没有祈求打造出传世的神兵利器,没有祈求双手更加稳定,技艺更加精进——那些是传统矮人向这位神只祈求的恩典。他的祷词,带着一种近乎叛逆的虔诚,指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愿您庇佑的,并非我手中锤击的完美,而是这炉中火焰,永不熄灭。”
炉膛内的火焰似乎随着他的话语轻轻摇曳了一下,光芒稍盛。
“愿您赐福的,并非单一器物的永恒,而是这咬合的齿轮,永动不息。”
远处,连接着主传动杆的巨大齿轮在阴影中,仿佛极其轻微地、自发地转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角度,发出一声几乎不存在的叹息般的金属摩擦声。
“愿我的创造……愿这由凡人之手点燃、由流水驱动、由信念铸就的钢铁脉络,能为您开辟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含在喉咙里,带着不确定,又带着无比强烈的渴望。
就在他祷言落下的瞬间,锻炉观察孔中透出的光芒骤然变得异常明亮和活跃!火焰不再是平稳地燃烧,而是如同被注入了生命般,向上猛地窜起,欢快地跳跃、翻卷,将整个工坊映照得一片通红,甚至将布兰恩脸上那混合着油污、汗水和虔诚的神情都照得纤毫毕现。那光芒如此炽烈,仿佛炉膛内不是普通的炭火,而是某种被祝圣的、蕴含着无穷创造伟力的神圣之焰。
这异象持续了大约三四个心跳的时间,随后,火焰缓缓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只是那光芒,似乎比祈祷前更加凝实、更加温暖了几分。
布兰恩猛地睁开眼,怔怔地看着那恢复了“正常”的炉火,胸膛剧烈起伏。他感受到了,那绝非错觉。没有神谕,没有神迹般的锻造灵感涌入脑海,但炉火那瞬间的回应,那仿佛认同了他这“异端”祷言的旺盛燃烧,本身就是最明确不过的答案。
他缓缓摊开自己那双因常年与金属、油污为伍而粗糙变形的手,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如同熔融钢水般灼热的光芒。他明白了,至少他自己如此坚信:安格朗的恩典,不在于固守千年不变的锤法与熔炉形制,而在于“创造”本身。在于将想法变为现实的火花,在于推动文明前进的齿轮,在于那永不满足、永远向着未知领域探索的、熊熊燃烧的炉火!
这才是他的信仰!这才是他,布兰恩·火砧,被火裔氏族驱逐的“异端”,所理解并践行的工匠之道!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硫磺和金属味道的空气,仿佛汲取了无穷的力量。他转身,不再看那锻炉,目光投向了工坊角落里一张画满了潦草草图的工作台。那上面,勾勒着更复杂的水力锤构想,有着多组轧辊的精密轧机设计,甚至还有一些尝试将火纹晶能量更直接转化为动力的、近乎疯狂的初步设想。
希望如同那炉火,在他心中燃烧得更加旺盛。他找到了他的道路,也得到了他认可的神启。然而,在这充满个人信念与机械轰鸣的工坊之外,荒石镇的夜晚并不全然平静。远处居民区隐约传来的几声犬吠,似乎带着不同于往常的焦躁。一丝微风吹入工坊,带来了夜晚的凉意,也似乎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煤烟和机油的其他气息——那是某种不满与不适正在小镇的某些角落悄悄酝酿的气息。布兰恩沉浸在他的机械与信仰的世界里,对此浑然未觉。他只知道,他的炉火不能熄,他的齿轮不能停。至于这力量奔流向前时,是否会冲刷出新的沟壑与裂痕,此刻的他,还无暇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