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德里克房中那无声的蜕变,埃莉诺无从知晓。她此刻正独自面对着一场席卷内心的风暴,远比窗外荒原的夜风更加凛冽刺骨。
就在她因《秩序之章》的异常警示而警惕望向窗外时,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特定频率的叩击声,从她石屋那扇唯一的、位置隐蔽的气窗传来。那声音轻得如同夜鼠磨牙,却让埃莉诺全身瞬间绷紧。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沉默地走到气窗前,取下伪装成普通木栓的机关,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只羽毛颜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夜枭,悄无声息地滑入,落在桌沿,金色的圆眼冷静地注视着她。它的腿上,绑着一个比往常更细、颜色也更深的铜管。
埃莉诺解下铜管,指尖能感受到金属传来的冰冷寒意。夜枭完成任务,立刻振翅,再次无声地消失在窗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回到桌前,没有立刻打开铜管,而是先轻轻抚平了《秩序之章》上依旧在微微紊乱闪动的银丝图案。书页逐渐平静下来,但那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压抑感,却并未消散。
她深吸一口气,用特定的手法拧开铜管,取出一卷用暗红色火漆封缄的薄羊皮纸。火漆上的印记,正是卡斯尔家族那闪电环绕城堡的徽记,只是这印记边缘显得格外锐利,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她展开羊皮纸。上面的字迹并非手写,而是通过某种魔法印章直接烙印上去的,冰冷而规整,每一个笔画都透着森然寒意。措辞是她熟悉的、属于奥古斯特·卡斯尔式的直接与冷酷。
“致埃莉诺·晨星:
近期观察报告过于流于表面,未能触及核心。目标德索莱特·卡斯尔于流放之地聚集人手,大兴土木,其心可疑,其行可诛。家族绝不容忍任何潜在威胁滋生,无论其源于内部或外部。
现令你不惜一切代价,于下一次汇报周期内,获取其‘里通外族’或‘严重贪污渎职’之确凿证据。矮人、精灵、乃至兽人,皆可为‘外族’之选;工程物资、镇民税收,皆可为‘贪污’之由。证据需具备无可辩驳之效力。
据悉,北境商团之余孽仍在暗中活动,与边境某些势力往来密切。此情报需善加利用,引导调查方向。”
看到“北境商团余孽”几个字,埃莉诺冰蓝色的眼眸微微一凝。这正是当初德索莱特因拒绝构陷而被流放的直接原因。家族对此事的忌惮与敌意,从未停止,甚至随着德索莱特在荒石镇的举动而愈发强烈。他们不仅要他沉寂,更要他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
指令的最后一段,更是将冰冷的刀刃直接抵在了她的喉间:
“此事关乎家族核心利益与稳定。若任务失败,或心存犹豫,你将不再具备担任此等重要职务之资格。届时,不仅你本人在家族内之地位难保,你所关心之人,亦将受到相应影响。望你谨记职责,勿负家族厚望。”
**裸的威胁。不仅针对她,更针对她在那个冰冷家族中仅存的、微弱的人际牵绊。奥古斯特是在明确地告诉她,若不遵从,她和她所关心的人,都将被无情抛弃,甚至可能遭遇更不堪的处境。
羊皮纸从她指间滑落,轻飘飘地落在桌面上,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石屋内死寂无声。油灯的火苗微微跳动,将埃莉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如同她此刻内心的挣扎。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望向水渠工地的方向。那里,白日里德索莱特染血挥镐的景象,众人受其感染重新拾起工具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那个男人,或许固执,或许理想化,但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让这片土地上挣扎求生的人们,能拥有一线活下去的希望。他所展现出的理性、坚韧与担当,与卡斯尔家族内部那些蝇营狗苟、唯利是图的所谓“秩序”,形成了何其鲜明的对比。
《秩序之章》所阐述的律法真义,是为了保障共同体之存续与繁荣。而奥古斯特的命令,是为了维护家族私利,不惜构陷、毁灭一个可能带来新秩序的萌芽。
哪一个,更接近真正的“秩序”?
哪一个,更符合她内心对“正义”的认知?
她回想起德索莱特接过她提供的地图时,那真诚的、毫无杂质的感激眼神。那眼神,是她在卡斯尔家族从未得到过的,平等的认可。
一边是养育她、却也将她视为工具、如今以她在意之人相威胁的“旧秩序”家族。
另一边,是一个她正在观察、评估,却不由自主被其吸引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新秩序”萌芽,以及那群卑微却顽强求生的人们。
冰冷的指令如同枷锁,将她牢牢束缚。而内心的拷问与白日里所见的热血景象,却像炽热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灵魂。
她缓缓坐回椅子上,拿起那卷羊皮纸,靠近油灯跳动的火焰。火舌舔舐着边缘,迅速将冰冷的文字化为蜷曲的灰烬,散发出淡淡的焦糊味。
她没有立刻做出决定。但她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命运的十字路口。继续作为卡斯尔家族冰冷的刀,还是挣脱枷锁,哪怕前路未知,甚至可能万劫不复?
她将灰烬碾碎,散入窗外的夜风之中。然后,她重新翻开《秩序之章》,目光落在那些关于“抉择”、“责任”与“代价”的古老箴言上,陷入了长久的、冰冷的沉默。
而此刻,在水渠工地那深深的沟壑底部,无人知晓,在众人日以继夜、近乎徒劳的敲击下,那片坚不可摧的青灰色岩层某处,一道发丝般细微的裂缝,正在一次比一次沉重的撞击中,悄然蔓延。黑暗的岩石深处,似乎传来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被凡人耳朵捕捉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