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夏日总是来得热烈而坦荡。一场透雨过后,天空被洗得像块透亮的蓝玻璃,大朵大朵的白云懒洋洋地悬在半空,投下的影子在绿油油的麦田上缓缓移动。林小野蹲在田埂边,手指轻轻拂过饱满的麦穗,指尖沾染的露水凉丝丝地沁入心脾。
“当心别把麦穗碰掉了。” 魏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惯有的清冷,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温和。
林小野回过头,看见魏珩背着工具箱走过来,军绿色的旧衬衫被汗水浸出深色的痕迹,贴在挺拔的脊背上。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放心,我轻着呢。你看这麦子,长得多好,今年肯定是个丰收年。”
魏珩走到他身边蹲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无垠的田野。经过水车灌溉的麦田长势喜人,麦穗沉甸甸地低着头,风一吹过便掀起层层绿浪,空气中弥漫着青涩的麦香。“多亏了那套灌溉系统,不然今年的春旱可就麻烦了。” 他低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工具箱上磨得发亮的金属搭扣。
林小野点点头,想起几个月前为了赶在春旱前修好灌溉水车,两人和村民们一起没日没夜地忙活的日子。那些天,他手掌被铁丝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魏珩则因为连续熬夜调试齿轮,眼下总是挂着淡淡的青黑。但当第一股清水顺着渠道流进干裂的土地时,看着村民们激动的笑脸,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走了,该去检修水车了。” 魏珩站起身,伸手把林小野拉了起来。他的手掌宽大有力,掌心带着常年握工具留下的薄茧,触碰到林小野手腕时,传来一阵安稳的暖意。
林小野顺势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跟着魏珩往河边走去。田埂上的野草沾着露水,打湿了两人的裤脚,冰凉的触感却让人精神一振。远处传来村民们的说笑声,夹杂着耕牛的哞叫和锄头碰撞土地的闷响,构成一曲充满生机的田园交响。
“魏珩哥,小林哥!” 清脆的喊声从身后传来。
两人回头,看见小翠挎着竹篮快步走来,红扑扑的脸蛋上挂着爽朗的笑容。她如今已经是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走路却依然轻快利落。“我娘让我给你们送点新摘的黄瓜,刚从地里摘的,新鲜着呢。” 她把竹篮递过来,里面装着几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还带着泥土的湿气。
“又让大娘费心了。” 魏珩接过竹篮,语气柔和了几分。
小翠摆摆手,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转,笑着说:“我看你们俩最近好像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在等高考成绩啊?”
林小野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有点惦记,不过也还好。”
“放宽心,凭你们俩的本事,肯定能考上。” 小翠拍着胸脯保证,“就算考不上也没关系,咱公社农机站不是还想请你们去吗?在哪儿不是发光发热啊。”
魏珩淡淡一笑:“谢谢你和大娘的好意,我们心里有数。”
“对了,” 小翠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出个布包递过来,“这是我对象去公社赶集,给你们捎的红糖。听说读书费脑子,补补身子。”
林小野连忙推辞:“这怎么好意思,你们自己留着吧。”
“拿着吧,这是俺们的心意。” 小翠把布包硬塞进他手里,“我先走啦,我娘还等着我回家做饭呢。” 说完,她脚步轻快地转身往村里走去,大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林小野捏着手里温热的布包,心里暖烘烘的。他和魏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总是这样,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善意,让艰苦的日子也变得有了温度。
来到河边的水车旁,魏珩打开工具箱,开始仔细检查设备。林小野则蹲在渠边,清理里面的杂草和石块。经过他们改良的水车运转得十分顺畅,水流顺着渠道源源不断地流入麦田,发出潺潺的悦耳声响。
“齿轮磨损比预想的要轻。” 魏珩一边用抹布擦拭齿轮,一边说道,“看来之前加的润滑油起作用了。”
“那是,也不看是谁的主意。” 林小野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随即又凑过去好奇地问,“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那种油管用的?”
魏珩动作一顿,眼神飘向远方,像是陷入了回忆:“以前…… 家里有类似的机械,保养方法差不多。” 他没有多说,但林小野知道,他又想起了那个遥远的魏晋时代。
林小野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地帮他递过扳手。他知道魏珩从不轻易提起过去,但偶尔流露的蛛丝马迹,让他对那个战火纷飞却又风骨卓然的时代充满好奇。他想象着魏珩作为贵公子的样子,一定是白衣胜雪,风骨凛然,只是眉宇间或许少了几分如今的沉稳柔和。
“在想什么?” 魏珩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没什么。” 林小野回过神,脸颊微微发烫,“就是觉得…… 你懂得真多。”
魏珩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以后教你。”
阳光渐渐升高,气温也热了起来。魏珩脱下衬衫,搭在旁边的树干上,露出线条流畅的脊背。林小野看着他专注检修的样子,汗水顺着他紧实的肌肉线条滑落,没入裤腰,心里莫名有些燥热。他连忙低下头,假装专心清理渠道,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两人默契地分工合作,一个检修机械,一个清理渠道,偶尔交换几句简短的对话,更多的时候是沉默的专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青草、泥土和阳光混合的温暖气息。
临近中午,水车检修完毕,两人收拾好工具准备回知青点。路过村头的晒谷场时,看见王思齐和李卫国正在翻晒新收的麦子。
“小林,魏珩,快来搭把手!” 李卫国远远地招呼道。
两人走了过去,林小野卷起袖子就帮忙翻麦子,魏珩则细心地检查起晒谷场的扬谷机。这台老旧的扬谷机总是出故障,前几天林小野刚帮着修过一次。
“怎么样,还能撑到秋收不?” 王思齐擦了擦额角的汗,问道。
魏珩试了试机器,摇摇头:“轴承磨损太严重了,得换个新的才行。等过几天去公社,看看能不能申请到零件。”
“还是你们俩靠谱。” 李卫国感慨道,“以前这扬谷机三天两头坏,自从你们来了,不光修好了,还比以前好用多了。”
林小野笑着说:“等忙完这阵,我再琢磨琢磨,看看能不能再改进改进,让它效率更高点。”
“得了吧你,” 李卫国拍了拍他的肩膀,“刚考完试不好好歇着,又琢磨这些。小心把脑子累坏了,考不上大学可咋整?”
“考不上就留这儿修农具呗,” 林小野说得轻描淡写,“在哪儿不是干活。”
王思齐惊讶地看着他:“你真这么想?我还以为你一门心思想回城呢。”
林小野看了一眼正在检查零件的魏珩,心里忽然一片澄明:“说实话,刚来的时候确实想,觉得这地方又苦又累。但现在……” 他顿了顿,看着眼前金黄的麦田和远处错落的村舍,“觉得这儿也挺好的。有你们这些朋友,还有……” 他没说下去,但大家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李卫国嘿嘿一笑,挤眉弄眼地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魏珩。”
林小野的脸瞬间红透了,正要反驳,却看见魏珩走了过来,淡淡地瞥了李卫国一眼,后者立刻识趣地闭了嘴。
“该回去吃饭了。” 魏珩说道,语气听不出情绪,却成功转移了话题。
四人结伴往知青点走去,一路上说说笑笑。李卫国眉飞色舞地讲着他赶集时听来的新鲜事,王思齐则忧心忡忡地打听着高考放榜的消息,林小野偶尔插几句话,魏珩则大多数时候安静地听着,只是脚步不自觉地放慢,跟林小野并排走着。
回到知青点,炊事员已经做好了午饭。简单的玉米饼子配着土豆炖白菜,虽然朴素,却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知青们围坐在大炕上吃饭,说说笑笑,气氛轻松愉快。
“对了,” 赵队长端着碗走过来,“下午公社文书要来,说是要统计今年的技术革新成果,小林,魏珩,你们俩准备一下,到时候好好说说你们那套灌溉系统。”
“好嘞。” 林小野爽快地答应。
魏珩点点头:“我们下午整理一下资料。”
吃完饭,林小野和魏珩回到自己的地窨子。这问狭小的空间被他们收拾得干净整洁,墙上贴着林小野画的农具草图,炕头上堆着几本翻旧的书,角落里放着林小野捣鼓发明用的各种工具零件,充满了生活气息。
林小野趴在炕上整理资料,魏珩则坐在桌边,用算盘计算着灌溉系统的用水量和增产数据。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方形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你说,咱们这算不算是技术革新?” 林小野忽然问道,手里翻着记录水车改良过程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画着草图,标注着各种数据,还有几处被水洇过的痕迹,那是上次冒雨检修时不小心弄上的。
“算。” 魏珩头也不抬地回答,手指在算盘上灵活地拨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能切实提高生产效率,改善生活的,都算。”
林小野看着笔记本上两人的字迹,他的字迹龙飞凤舞,魏珩的则工整有力,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交织在一起,却意外地和谐。他想起这一路走来,从最初的乌拉草鞋垫,到后来的改良农具、保暖用品,再到现在的灌溉系统,每一项发明都凝聚着两人的心血。
“魏珩,” 他轻声唤道。
“嗯?”
“不管高考结果怎么样,我都不后悔来这儿。” 林小野认真地说,“虽然苦了点,但能做这些事,能认识你,我觉得值。”
魏珩停下手头的动作,转过头深深地看着他。阳光恰好落在魏珩的脸上,给他冷峻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深邃的眼眸里像是落满了星光。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我也是。”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林小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魏珩,魏珩也看着他,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涌动,温暖而粘稠。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打断了这片刻的静谧。
“小林哥,魏珩哥,公社文书来了!” 是村里的孩子在喊。
两人回过神,林小野连忙低下头整理资料,掩饰自己发烫的脸颊。魏珩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走吧。”
他们跟着孩子来到大队部,公社文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这是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干部,文质彬彬的样子,看到林小野和魏珩,热情地迎了上来。
“早就听说你们俩的大名了,” 文书笑着握手,“赵队长把你们的灌溉系统夸得天花乱坠,今天特意来取取经。”
“您过奖了,我们就是瞎琢磨。” 林小野不好意思地说。
“可不能这么说,” 文书认真地说,“能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搞出这么实用的技术,很不容易。快给我详细讲讲。”
林小野和魏珩你一言我一语地介绍起来,林小野负责讲解技术原理和改良过程,时不时拿起纸笔画图演示;魏珩则补充数据和实际效果,条理清晰,逻辑缜密。两人配合默契,把一套复杂的灌溉系统讲得通俗易懂。
文书听得十分认真,不停地在本子上记录着,时不时提出几个专业问题,魏珩都一一详细解答。看到魏珩对农业生产数据如此熟悉,对乡村治理也有独到见解,文书惊讶地说:“魏珩同志,你对基层工作很了解啊,以前做过相关工作?”
魏珩淡淡一笑:“只是平时观察得多了些。”
文书赞许地点点头:“像你们这样既懂技术又了解实际情况的年轻人,现在可是稀缺人才。不管高考结果怎么样,公社都欢迎你们留下来工作。”
聊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文书才满意地离开,临走时还特意拿走了林小野整理的资料和草图,说要带回公社推广。
送走文书,赵队长拍着两人的肩膀哈哈大笑:“好小子,给咱知青点长脸了!我就说你们是好样的。”
林小野和魏珩相视而笑,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傍晚时分,两人沿着河边散步。夕阳西下,把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河水波光粼粼,倒映着岸边的芦苇和两人的身影。偶尔有晚归的鸟儿从头顶飞过,留下几声清脆的鸣叫。
“今天文书说的话,你怎么看?” 林小野踢着脚下的石子,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话?”
“就是…… 欢迎我们留下来工作的话。”
魏珩停下脚步,看向远方的田野:“路是自己选的。不管是走是留,只要想清楚了,不后悔就行。”
林小野也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那你想清楚了吗?”
魏珩转过头,深深地看着他,夕阳的余晖在他眼中跳跃:“我的想法,一直都很清楚。”
林小野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从魏珩的眼神里读懂了未尽之语。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一个眼神就足以说明一切。
晚风吹过,带着河水的清凉和青草的芬芳,拂起两人的衣角。远处的村庄升起了袅袅炊烟,家家户户传来饭菜的香气和欢声笑语,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
“魏珩,” 林小野鼓起勇气,轻轻握住了魏珩的手,“不管将来怎么样,我们都在一起,好不好?”
魏珩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反握住他的手,力道坚定而温暖。他没有说话,但紧握的双手和眼中的温柔已经说明了一切。
两人并肩站在夕阳下,河水缓缓流淌,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远处的麦田在晚风中轻轻摇曳,金色的麦浪一望无际。这片曾经让他们感到陌生和艰苦的黑土地,如今已经成了他们心中最温暖的牵挂。
回到知青点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知青们聚在院子里乘凉,有的在讲故事,有的在唱歌,有的在低声聊天,充满了轻松愉快的气氛。
“小林,魏珩,快来!” 王思齐招呼道,“李卫国正讲他小时候的糗事呢。”
两人走过去坐下,李卫国正眉飞色舞地讲着,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林小野也被逗笑了,眼角的余光瞥见魏珩正看着他,眼神温柔得像是融化的春水。
他心里忽然一片柔软。或许未来还有很多未知,或许前路依然充满挑战,但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有这些可爱的朋友,有这片充满希望的黑土地,无论高考结果如何,无论将来是走是留,他都有勇气去面对。
夜深了,知青点渐渐安静下来。林小野躺在炕上,听着身边魏珩平稳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和风吹树叶的声音,心里一片安宁。
“还没睡?” 魏珩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嗯,有点睡不着。” 林小野转过身,在黑暗中面对着他,“在想以后的事。”
“别想太多。” 魏珩的声音带着一丝睡意,却异常清晰,“不管将来怎么样,我们一起面对。”
“嗯。” 林小野应了一声,心里踏实了许多。
他闭上眼睛,鼻尖萦绕着魏珩身上淡淡的草木清香,耳边是他平稳的呼吸声。黑暗中,他感觉到魏珩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温暖而坚定。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的麦田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像是一片温柔的海洋。
林小野嘴角带着微笑,渐渐进入了梦乡。梦里,他和魏珩一起在田埂上散步,阳光灿烂,麦浪翻滚,他们的笑声在田野上久久回荡。无论未来如何,这片黑土地上的岁月,这段携手同行的时光,都将成为他们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