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春风总是夹着寒意,即使正午的日头晒得人暖洋洋的,墙角背阴处的残雪也没完全消融。知青点的地窨子里却弥漫着不同寻常的躁动,比灶台里跳动的火苗还要热烈几分。恢复高考的消息像一粒投入滚油的火星,炸开的不仅是回城的希望,还有知青们之间悄然变化的氛围。
林小野蹲在灶台边,手里攥着块粗布,正给李卫国补那只勾破的护耳手套。针脚歪歪扭扭像爬动的小虫子,他却缝得格外认真,手指被针尖扎了好几下也浑然不觉。灶台对面的炕上,王思齐正抱着本数学课本念念有词,时不时因为解不出题而抓头发,活像只焦躁的猴子。
“小林,你这针脚比我奶奶纳的鞋底还粗!” 李卫国凑过来看热闹,被扎得歪歪扭扭的线迹逗得直乐,“回头戴出去,别人还以为是刺猬爬过呢。”
“嫌丑你自己补!” 林小野头也不抬地回怼,手里的针线却下意识收紧了些,“能保暖就行,哪来那么多讲究。” 他嘴上抱怨着,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眼底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自从昨天广播里传出恢复高考的消息,他心里就像揣了只小兔子,总在砰砰乱跳。
魏珩从外面掀帘进来,带进一股冷风。他刚去大队部领了新的工分表,手里还拿着个牛皮纸信封。看到地窨子里热闹的景象,他脚步顿了顿,目光扫过炕上摊开的书本和林小野手里的针线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来。
“赵队长说下午要核对春耕的种子数量,让我们准备一下。” 魏珩的声音清冷,像山涧的泉水流过石滩,瞬间压下了屋里的喧闹。他走到自己的铺位边放下信封,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
“知道了知道了!” 李卫国摆摆手,心思显然不在农活上,“对了魏珩,你见没见过高中物理课本?我那本缺了后半本,电磁学部分都没了。”
魏珩刚要开口,就见林小野突然踢了踢他的脚踝。那力道很轻,像小猫爪子挠了一下,带着隐秘的示意。他愣了愣,顺着林小野的目光看去,发现王思齐正竖着耳朵偷听,眼神里闪烁着好奇的光。
“没见过。” 魏珩不动声色地移开脚,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不过我那里有本《农村电工手册》,里面有些电学知识,或许能用得上。”
“真的?那太好了!” 李卫国喜出望外,没注意到两人之间微妙的互动。
林小野低下头继续缝手套,耳根却悄悄红了。刚才那一下纯属本能,他就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魏珩藏着旧书 —— 在这个敏感的年代,私藏 “闲书” 可不是小事。他手指有些发颤,针尖不小心又扎到了肉,疼得他龇牙咧嘴。
“笨手笨脚的。”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魏珩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温热的气息拂过林小野的耳廓,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他拿过针线,三两下就把歪歪扭扭的线迹拆了,重新起针缝补,动作娴熟得不像个世家公子。
“你咋啥都会?” 林小野看得目瞪口呆,忘了抽回手。魏珩的掌心干燥温暖,按住他手腕的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阻止他乱动,却又不觉得束缚。
魏珩没说话,只是专注地缝补着。阳光透过窗缝落在他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侧脸的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林小野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赶紧移开目光,假装研究灶台上的豁口。
王思齐轻咳一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那个…… 魏珩,你说高考会不会考时事政治啊?我对这方面不太熟。” 他显然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魏珩手上的动作不停,淡淡道:“肯定考。最近多听广播,把重要的社论记下来。” 他缝完最后一针,打了个漂亮的结,把护耳手套扔给李卫国,“好了。”
李卫国接过手套翻来覆去地看,惊叹道:“嚯!这针脚比姑娘绣的还匀!魏珩你这手艺藏得够深啊!”
林小野看着那整齐的针脚,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又有点莫名的骄傲。他轻哼一声:“熟能生巧罢了,我多练练就赶上了。”
魏珩瞥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没戳破他的嘴硬。
下午出工去仓库核对种子,路上要经过一片小树林。林小野故意放慢脚步落在后面,等魏珩跟上来,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塞给他:“给你的。”
纸包不大,摸起来硬硬的,还带着温热。魏珩挑眉看着他,没立刻接。
“昨天你帮我补锄头,手被划了个口子。” 林小野压低声音,眼神四处瞟着,像做贼似的,“这是我找马大娘要的药膏,专治外伤的,比医务室的好用。”
魏珩这才接过纸包,指尖触碰到林小野的掌心,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林小野的脸瞬间红透,转身快步往前走,耳朵尖却红得能滴出血来。
魏珩捏着温热的纸包,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他小心地把纸包塞进内兜,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掌心的温度,暖融融的,一直热到心里。
仓库里弥漫着谷物的清香,赵队长正在清点今年的麦种,见他们进来,指了指墙角的麻袋:“你们把这些豆子过下称,记清楚数量。”
林小野和魏珩负责称豆子,李卫国和王思齐则核对麦种。仓库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小野蹲在磅秤边装豆子,忽然觉得有人碰了碰他的脚踝,轻得像风吹过。
他抬头看向魏珩,对方正专注地看着磅秤的刻度,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可当林小野低下头继续装豆子时,那触碰又出现了,带着明显的节奏 —— 一下,两下,停顿,再一下。
这是他们俩私下约定的暗号。穿越过来的第一个冬天,林小野总爱乱说话,好几次差点惹祸,魏珩就发明了这个暗号提醒他。一下代表 “注意”,两下是 “闭嘴”,停顿后一下则是 “安全”。
林小野心里一凛,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仓库门口,果然看到赵卫国的侄子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眼神在他们身上打转。他立刻明白魏珩的意思,低下头专心装豆子,不再说话。
魏珩报出重量的声音平稳无波:“二十三点五斤。” 他记录完数据,看似随意地往门口瞥了一眼,那探头探脑的身影立刻缩了回去。
等李卫国他们转过身来,仓库里又恢复了正常的忙碌。林小野悄悄松了口气,后背已经惊出一层薄汗。他看着魏珩专注记录的侧脸,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 —— 有这个人在身边,再危险的处境似乎都能平安度过。
傍晚收工回到知青点,大家都围在炕头讨论复习计划。林小野找出几本旧课本摊在炕上,正和王思齐研究数学题,忽然感觉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背。他以为是魏珩,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却听到李卫国的声音:“小林,这道几何题你会做吗?给我讲讲呗。”
林小野这才发现碰他的是李卫国,心里莫名有点失落。他耐着性子讲解解题思路,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魏珩。对方正靠在铺位上看书,侧脸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清俊,仿佛对周围的热闹充耳不闻。
“…… 所以这两条线是平行的,对吧?” 林小野讲完题,发现王思齐和李卫国都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
“啥平行啊?你刚才说的辅助线咋画的?” 李卫国挠着头问。
林小野只好重新讲解,这次专注了许多。等他终于把两人讲明白,抬头却发现魏珩已经放下了书,正看着他,眼神深邃得像夜空。四目相对的瞬间,林小野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书本,耳根却又开始发烫。
夜深了,知青们陆续睡去,地窨子里只剩下油灯跳动的光影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林小野躺在铺位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白天的画面 —— 魏珩专注缝补的侧脸,触碰脚踝的暗号,还有刚才那深邃的眼神。
他悄悄转过头,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向魏珩的铺位,发现对方也没睡,正睁着眼睛看着屋顶。两人的目光在黑暗中相遇,谁都没有说话,却仿佛交流了千言万语。
过了不知多久,魏珩忽然动了动,无声地朝他伸出手。林小野犹豫了一下,也慢慢伸出手,两只手在黑暗中悄悄相握。魏珩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干燥温暖,紧紧包裹着他的手,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和寒冷都驱散。
“别担心。” 魏珩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夜风拂过窗棂,“复习的事,我帮你。”
林小野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说不出话。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魏珩指尖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抖,那是不同于平时冷静自持的模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温柔。
“你的成分……” 林小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
“会有办法的。” 魏珩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别想太多,好好复习。”
两只手在黑暗中握了很久,直到彼此的掌心都沁出薄汗才慢慢松开。林小野蜷缩在被窝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心里踏实了许多。他知道,在这个特殊的年代,他们的感情只能像地底下的种子,在黑暗中悄悄萌芽生长,不能暴露在阳光下。
但这就够了。只要能像这样,在彼此需要的时候给予力量和温暖,哪怕只能用隐晦的暗号交流,用短暂的触碰慰藉,也足以支撑他们走过这段艰难的岁月。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银色的光带,像一条隐秘的桥梁,连接着两个年轻的灵魂。林小野看着那道光,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带着微笑渐渐进入梦乡。在梦里,他仿佛看到了高考后的未来,看到了回城的火车,看到了和魏珩并肩站在阳光下的样子,再也不用隐藏,再也不用害怕。
而现实中,魏珩看着少年熟睡的侧脸,眼底的冰霜早已融化,只剩下温柔的暖意。他轻轻掖了掖林小野的被角,指尖拂过少年柔软的头发,在心里默默许下承诺 —— 无论前路多么艰难,他都会守护好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守护好这个总是能给身边带来阳光的少年。
地窨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油灯偶尔噼啪作响,见证着这段在特殊年代里悄然滋生的爱恋,如同黑土地下默默积蓄力量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