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街 第20章 年关情波

寒假伊始，年关的脚步便急促起来。桐花巷迎来了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纺织厂放了假，工人们揣着刚发的工资和年终福利，络绎不绝地涌入巷子，采买年货。各家店铺都铆足了劲，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子们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都弥漫着炒货、油炸点心和腊肉的混合香气，浓郁得化不开。

生意最红火的莫过于“尤其好”糕点店和乔家杂货铺。花城县规矩，年前姑爷上门拜见未来岳家，必备“四色礼”：烟、酒、茶、糕。这“糕”和“茶”便让尤家和乔家的门槛几乎被踏破。尤其好的糕点盒子用红纸封着，显得格外喜庆，供不应求。乔利民杂货铺里那些包装稍好的茶叶也卖断了货，急得他赶紧托关系又进了一批。巷子里弥漫着一种甜蜜而忙碌的焦灼感。

王美家面馆的生意也好了不少，但她心里却揣着另一件甜蜜又忐忑的大事。自从上次和蔡金妮谈话后，她又找了个合适的时机，正式和父母说了自己与厂里技术员范建国谈恋爱的事。王兴一听对方是大学生、技术员，顿时觉得脸上有光，连连说好。钱来娣虽然记着之前夫妻吵架时丈夫那些“女孩子读书无用”的论调，但看到女儿提起范建国时那发光的眼睛和羞涩的笑容，心里也是高兴的，只是叮嘱女儿要处处留心。

然而，王美心里的疑惑并未消除。她几次尝试旁敲侧击地问范建国家里的情况，父母是否康健，姐姐们是否好相处，以后有什么打算。可范建国每次都能巧妙地把话题岔开，要么说“以后你就知道了”，要么就说“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甚至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这让王美心里的那点不安，像水底的暗草，悄悄滋生。

腊月初九上午，范建国收到一封省城来的信。他看完信后，脸色变得有些奇怪，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下班后，他找到王美，突然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神灼热而急切：“美美，我们结婚吧！过年我就去你家提亲！”

这突如其来的求婚像一块巨石投入王美心湖，瞬间砸碎了所有疑虑！巨大的喜悦和幸福将她淹没，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红着脸，重重地点了头：“……好！”

两人商量好，腊月十二，范建国就正式上门见王美的父母。王美一路跑回家，脸上洋溢着无法掩饰的幸福光彩，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家人。王兴和钱来娣又惊又喜，立刻开始张罗，打扫屋子，商量着那天要准备什么好菜，紧张又期待。

谁知，到了腊月初十，范建国接了一个从省城打来的电话后，脸色大变，立刻向厂里请了假，连跟王美都没说清楚，只含糊地说了句“家里有急事”，就急匆匆地赶往了省城。

这一走，就是七八天，音讯全无。王美慌了神，去厂里问，只知道他请了事假。她试图往他可能留下的省城地址写信，却石沉大海。期待和喜悦变成了焦虑、委屈和愤怒。腊月十二约定的日子过了，范建国没有出现。王美觉得受到了欺骗和羞辱，整日心神不宁，以泪洗面，在家里人面前强颜欢笑，心里却凉了半截。钱来娣看着女儿这样，心疼不已，对那未曾谋面的范建国也生出了极大的不满。

直到腊月二十四，厂里都放假了，范建国才风尘仆仆、失魂落魄地回来了。他整个人瘦了一圈，憔悴不堪，眼里满是血丝。他去找王美，王美正在气头上，根本不理他，无论他怎么解释、道歉，她都冷着脸躲开。

当天晚上，王美下班回家，路过技术员宿舍楼下时，隐约听到压抑的哭声。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竟发现范建国独自一人坐在暗处的花坛边，喝得酩酊大醉，嘴里反复喃喃地喊着：“美美……对不起……美美……别离开我……求你了……”

看着他这副狼狈、痛苦、全然没有了平日斯文镇定的模样，听着那一声声绝望的呼唤，王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所有筑起的防线瞬间崩塌。她走过去，扶起他。范建国看到她，像个走失的孩子终于找到家人，抱着她的腰，哭得更加不能自已，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家里的麻烦事（但依旧语焉不详），反复强调着对她的感情。

王美的心彻底软了。那点委屈和愤怒，在恋人失而复得的痛苦和依赖面前，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两人重归于好。

腊月二十八，年味已极浓。范建国提着精心准备的“四色礼”——尤其是“尤其好”的点心盒和乔家杂货铺的上好茶叶——正式登门拜访王家。

王兴看着眼前这个斯文清秀、知书达理、说话条理清晰的准女婿，越看越满意，觉得女儿真是好眼光。钱来娣则观察得更细，她看到范建国对女儿细心周到的样子，眼神里的爱意不似作伪，心下先放宽了一半。

席间，钱来娣自然问起了家庭情况。范建国这次没有回避，回答得清清楚楚：他是1977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考上了省工业大学，82年毕业分配到了花城纺织厂做技术员。父亲范剑，母亲陶卉仙，都是省城棉纺厂的工人。家里还有三个姐姐：大姐范美琳，31岁，棉纺厂女工；二姐范美茵，29岁，省百货公司销售；三姐范美娜，27岁，棉纺厂会计。

听完这番介绍，王兴只觉得对方是正经的工人家庭，儿子又有出息，挺好。但钱来娣心里却“咯噔”一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一个工人家庭，供出一个大学生儿子，上面还有三个年龄不小的姐姐……这组合，让她莫名想起一些听来的、关于娘家兄弟多、姐姐们又厉害的难缠人家。而且，三个姐姐都还在省城，只有他一个人分到这小县城……

但她看着饭桌上，女儿王美望着范建国那满心满眼都是幸福和依赖的样子，看着范建国对女儿体贴入微的举动，又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太过敏感。大过年的，何必给孩子们添堵？于是，她将那份疑虑悄悄压回心底，脸上重新堆起笑容，热情地招呼未来女婿吃菜。

王家的这顿年饭，表面上看来，吃得是其乐融融，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只有钱来娣心底，那丝隐隐的不安，像窗外偶尔刮过的冷风，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却又很快被屋内的暖意和喜庆掩盖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