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婉落水受惊的消息,恰似挣脱了束缚的灵雀,携着江南烟雨的湿润与几分仓促的焦灼,越过北境的戈壁荒滩,穿过中原的千里沃野,硬生生划破了北境边关常年笼罩的肃杀与沉寂,飞快传到了正镇守在此的护国公府大公子苏临渊耳中。
彼时的北境,正是风沙最烈的时节。狂沙卷着碎石,在戍边将士的甲胄上划出细碎的声响,天地间一片苍茫浑黄,连日光都被滤得黯淡了几分。苏临渊刚结束对西城门防务的巡视,玄色轻甲上蒙着一层细密的沙尘,额角沁出的汗珠混着尘土,在古铜色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他立在城头,望着远方连绵起伏的阴山山脉,目光锐利如鹰,周身萦绕着久经沙场沉淀下的沉凝气场,身后是整齐肃立、气息如虹的铁骑将士,空气中弥漫着战马的嘶鸣与兵刃的寒铁之气。
就在此时,一名心腹亲卫神色急切地穿过队列,手中紧攥着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脚步踉跄却不敢有丝毫停歇。“将军!府中加急密信!”亲卫单膝跪地,将密信高高举起,声音因奔跑而带着喘息,却难掩其中的焦灼。
苏临渊眉头微蹙,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抬手接过密信,指尖触及那微凉的信纸,火漆的纹路清晰可辨,是府中紧急事务专用的印记。他利落拆开,信纸展开的瞬间,那简练得近乎克制的字句映入眼帘:“大小姐不慎落水,幸无大碍,需静养月余。”
短短十余字,却如同一道惊雷,在他心头轰然炸开。他仿佛能透过这单薄的纸页,看到妹妹蜷缩在锦被中,脸色苍白如纸,唇瓣毫无血色,那双往日里总是含着浅浅笑意的眼眸,此刻定是盛满了惊惧与脆弱。一股混杂着焦灼、心疼与怒意的火焰,瞬间从胸腔蔓延开来,烧遍四肢百骸,连带着周身的风沙似乎都变得滚烫。
他猛地攥紧信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张在他手中微微褶皱。“备马!”他沉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周遭的风声与将士的呼吸声。“连夜处理堆积军务,防务事宜交由副将全权负责,务必缜密周全!”
军令一下,将士们不敢有丝毫懈怠。苏临渊转身大步流星走下城头,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卷起一路沙尘。中军大帐内,烛火彻夜未熄,他伏案疾书,笔尖在竹简上划过刺耳的声响,将北境的粮草调度、边防布防、将士轮换等事务一一厘清,每一条指令都精准严苛,透着久经沙场的沉稳。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将最后一枚兵符交到副将手中,目光沉沉地叮嘱:“北境安危,系于你身,万不可有半分差池。”
副将肃然领命,望着苏临渊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满是震撼。这位镇守北境五年、从未因私事离开半步的骠骑将军,竟会为了一位闺阁女子,如此急切地抛下千斤重担。
天光未亮,一行快马已踏着晨霜,冲出了边关城门。苏临渊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剑寒光凛冽,身后跟着一队精锐亲卫,马蹄声急促如鼓,在空旷的戈壁上回荡。一路上,他们风餐露宿,日夜兼程,除了必要的歇马喂料,几乎不曾有片刻停歇。白日里,烈日炙烤着大地,汗水浸透了衣衫,又被风沙吹干,在身上凝结成一层白霜;夜晚,寒气刺骨,他们便裹着披风靠在马背上小憩,耳畔是风声与马蹄声交织的催眠曲。苏临渊始终走在最前方,玄色披风在身后翻飞,如同一只展翅的黑鹰,目光坚定地望着京城的方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些,回到妹妹身边。
第三日傍晚,夕阳西斜,将天际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京城护国公府的巍峨门楣,在余晖的映照下镀上了一层暖金,朱红的大门紧闭,门前的石狮子威严矗立,透着百年世家的底蕴与庄重。一阵急促如雷鸣的马蹄声,从街道尽头由远及近,打破了周遭的宁静,尘土飞扬中,那队风尘仆仆的身影愈发清晰。
马蹄声在府门前戛然而止,尚未完全停稳,苏临渊便已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如豹,不带半分拖沓。他一身玄色轻甲上沾染着沿途的风尘与草屑,肩宽背厚的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仿佛那千里奔波的疲惫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剑眉之下,虎目炯炯有神,眉宇间带着边关风沙长期淬炼出的坚毅,以及一丝尚未完全收敛的肃杀之气,让人不敢轻易直视。
他随手将马鞭扔给紧随其后的亲卫,甚至来不及拍去甲胄上的尘土,也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襟,便大步流星地朝着府内走去。那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在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上回响,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气势。沿途遇到的下人,见状纷纷屏住呼吸,垂首躬身,贴着墙根快步退开,不敢有丝毫阻拦。他们能感受到这位大公子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场,那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百战将领独有的气息,混合着仆仆风尘,让人下意识地心生敬畏,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苏婉婉所居的清辉院,位于府中偏东的位置,院外种着几株垂柳,此时正是枝叶繁茂之际,微风拂过,柳条轻摇,透着几分清雅幽静。院内青砖铺地,打扫得一尘不染,墙角处种着几丛月季,虽已过了盛放的时节,却仍有零星几朵花苞点缀其间。此刻,小院异常安静,只有檐下几只雀鸟在低声啾鸣,透着几分寂寥。
“婉婉!”
人还未踏进院门,苏临渊那洪亮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与担忧的嗓音,已然如同洪钟般响起,率先打破了小院多日来的宁静。檐下的雀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四散飞起,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天际。
“吱呀”一声,房门被一只带着护甲痕迹的大手推开,力道虽重,却在触及门板的瞬间刻意放缓,生怕惊扰了屋内的人。苏临渊带着一身室外微凉的空气和尚未散尽的凛冽气息,猛地跨了进来。屋内光线柔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花香,与边关的风沙气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越过了侍立在旁的丫鬟青禾,精准地锁定了靠在窗边软榻上的那道纤细身影。
软榻上铺着厚厚的锦被,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苏婉婉半靠在上面,身上盖着一层薄毯,身形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当看清她那张脸时,苏临渊的心猛地一抽——比记忆中更加苍白,几乎透明得能看清皮下淡淡的青色血管,下巴尖细得仿佛一碰即碎,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只露出一小截苍白的指尖,无力地搭在锦被上。
这位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冲锋、刀斧加身也面不改色的骠骑将军,此刻心口像是被最锋利的长矛狠狠刺中,一阵尖锐的酸楚直冲鼻梁,虎目瞬间就不受控制地泛了红。他见过尸山血海,历经生死离别,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心疼与焦灼,仿佛自己最珍贵的宝物,被人狠狠摔在了地上。
“大哥……”
苏婉婉闻声抬起头,那双原本带着几分黯淡的眼眸,在看到门口那道风尘仆仆却如山岳般坚实可靠的身影时,瞬间亮了起来。一股源自原主记忆深处、近乎本能的依赖与委屈感,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冲得她鼻尖微微发酸,眼眶也泛起了湿意。她张了张嘴,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带着刚睡醒般的沙哑,却足以让苏临渊的心瞬间软化。
苏临渊几步便跨到榻前,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却在靠近软榻时刻意放轻了脚步。他看着妹妹瘦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下意识想像幼时那般将她整个抱起呵护,却又猛然惊觉自己一身冰冷坚硬的铠甲尚未卸下,边缘锋利,怕是会硌疼了她。
他只能有些局促地单膝蹲跪在榻前,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尽量放低姿态,小心翼翼地伸出那双布满厚茧、惯握兵刃的大手,轻柔地包裹住苏婉婉冰凉纤细的小手。他的手掌粗糙而温暖,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硬茧,却在触碰她的瞬间,力道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琉璃。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指尖微微用力,却又怕弄疼了她,动作带着几分笨拙的温柔。
“怎么样?告诉大哥,还难不难受?”他虎目中含着的焦急几乎要溢出来,声音却放得极轻、极柔,如同春风拂过湖面,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生怕音量稍大一点就会惊扰到眼前脆弱的人儿。
话到此处,他话音骤然转冷,那压抑不住的杀意瞬间迸发,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刺骨的寒意,让屋内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跟大哥说实话,到底是哪个混账推的你?大哥这就去宰了他!”
这毫不掩饰、源自战场血腥的凛冽杀意,让侍立在一旁的青禾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垂下的脑袋几乎要碰到胸口,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跟随苏婉婉多年,从未见过大公子如此动怒,那股子杀气,让她仿佛看到了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军,心中满是惊惧。
苏婉婉却只觉得心中被一股暖流紧紧包裹。这份毫无保留的维护,简单、直接,却重逾千斤,让她那颗早已习惯了孤独与厮杀的心,泛起了久违的暖意。她轻轻回握住兄长粗糙的手指,指尖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与力量,摇了摇头,苍白的唇边努力扯出一抹安抚的、令人心安的浅笑。那笑容很淡,却如同冰雪初融,带着一丝暖意:“大哥,我真的没事了。就是那日雨后,池边苔滑,不小心跌了一下,虚惊一场。好好休养几日便好了,你别担心。”
“苔滑?”苏临渊浓黑的剑眉几乎拧成了一个结,眉宇间的疑虑毫不掩饰。他对妹妹院子的布局了如指掌,当即反驳道:“你院子通往荷花池的那条路,爷爷几年前就特意命人用最防滑的青石板重新铺过,石板缝隙都用糯米浆填得严严实实,每日还有下人专门清扫落叶与水渍,如何能轻易滑倒?”
他凝视着妹妹强装无事的模样,心中更是又痛又怒。他知道婉婉素来性情温和,不擅与人争执,怕是受了委屈也不愿多说。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在胸腔翻涌的、想要立刻揪出凶手碎尸万段的怒火——现在最要紧的是妹妹的身体,不能让她再为这些事劳神。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急切,急忙从胸前贴身的护心甲内侧,取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护心甲内侧温暖干燥,显然这东西被他珍藏了许久。他动作仔细地一层层打开油布,每一层都叠得整整齐齐,可见其珍视程度。最终,一个触手生温、雕工精致的羊脂玉盒映入眼帘。
那玉盒通体莹白,毫无瑕疵,质地温润细腻,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样,线条流畅自然,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单单是这个盒子,就已价值不菲。
“婉婉,你看,”他将玉盒小心翼翼地递到苏婉婉手中,语气带着几分献宝似的急切,仿佛想要立刻让妹妹感受到这份心意,“这是大哥前次奇袭北狄王庭时,从他们大祭司的密室里缴获的。据说是他们世代相传的圣药,名为‘雪玉冰蟾膏’,采自极北之地的千年冰蟾,辅以数十种珍稀药材炼制而成。”
他顿了顿,补充道:“随军的太医令特意验看过,说此物性极温和,毫无燥烈之气,对调理内息、温养受损的经脉有奇效,正好适合你用。大哥一路都贴身带着,生怕有半点闪失。你快收好,按时涂抹,定会对你的身体大有裨益。”
玉盒入手温润,带着苏临渊胸膛的温度,透过指尖传遍全身,苏婉婉只觉得掌心沉甸甸的,不仅是玉盒的重量,更是兄长这份不远千里、小心翼翼贴身带回的心意。她紧紧握着玉盒,眼眶再次泛起湿意,心中百感交集。
就在这温情与肃杀交织的时刻,房门外的廊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快却略显嘈杂的动静,伴随着脚步声与清朗的笑语,打破了房内的凝重气氛。
“哟,好生热闹!远远就听见大哥的洪钟之音,果不其然是你回来了!”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清朗嗓音先声夺人,语气中满是熟稔与调侃。紧接着,声音的主人又笑道:“大哥匆匆归来,风尘仆仆,想必是带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这便独独偏心给了小妹?倒是把我们这些做兄弟的抛在了脑后。”
话音未落,一道月白身影已翩然步入房中。来人身姿修长挺拔,身着一袭月白暗纹长衫,衣料是上等的云锦,在光线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腰间系着一条墨玉腰带,上面挂着一枚小巧的玉佩,走动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面容俊美,堪称面如冠玉,肌肤白皙,尤其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未语先含三分笑意,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带着几分看透人心的狡黠。
正是苏家四公子,苏子画。他手中习惯性地摇着一柄玉骨摺扇,扇面是当代名家的山水真迹,笔触细腻,意境悠远,扇骨是温润的羊脂玉,触手生凉。他行动间带起一阵清雅的松墨香,那是他常年与笔墨为伴留下的气息。
他目光在房内一扫,便精准地落在了苏临渊尚未来得及完全收起的那个羊脂玉盒上,扇子“唰”地一声收合,动作利落潇洒,用扇尖轻轻点向玉盒,口中啧啧有声:“北狄王庭秘藏,万金难求的‘雪玉冰蟾膏’?大哥,你这心偏得可没边了!弟弟我在外头为家族生意奔波劳碌,风里来雨里去,怎不见你惦记着给我带些好物?倒是小妹,一有动静,你便这般劳师动众。”
他嘴上虽是抱怨,语气中却并无半分真的不满,反而带着几分调侃与宠溺,目光落在苏婉婉身上时,满是温和的笑意。
苏子画话音刚落,另一道身影也悄然无声地步入房内。来人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长衫,衣料简单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身形清瘦,眉宇间带着一股温和沉静的气质,周身似乎都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药草香气,显然是刚从药庐匆匆赶来。
正是三哥苏忘忧。他手中提着一个半旧的紫檀木药箱,药箱表面因常年使用而泛起一层温润的包浆,边角处有些轻微的磨损,上面还沾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药渍。他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眼底有着淡淡的红血丝,显然是又通宵钻研医书或是炮制药材了。
他并未在意那珍贵的药膏,也没有参与苏子画的调侃,目光直接越过众人,落在苏婉婉脸上,声音温润如水,带着真切的关切:“婉婉,大哥回来便好。你落水后受了惊吓,气血终究有些亏损,先前开的方子虽有成效,但还需再仔细诊视一番。让三哥再替你仔细诊一次脉,看看恢复得如何,也好根据你的脉象调整后续的方子,确保万无一失。”
他说话时,语气平稳舒缓,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仿佛只要有他在,所有的病痛都能迎刃而解。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窗口处似有微风轻轻拂过,一道身影便已懒洋洋地靠在了窗棂边,动作轻盈得如同鬼魅,竟未发出半点声响。来人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袖口用银线绣着简单却精致的云纹,在光线的映照下闪烁着细碎的光泽。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剑,剑鞘是深褐色的,上面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在剑柄处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墨玉,透着一股江湖儿女的潇洒不羁。
正是二哥苏斩月。他似乎总是神出鬼没,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从何处现身。他手里拎着一个尚透着热气的油纸包,油纸包上印着“酥香记”的字样,散发着浓郁的甜香。他随意地将油纸包抛了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声音爽朗洪亮,如同夏日的惊雷,瞬间驱散了屋内的沉闷:“都挤在这儿作甚?瞧把婉婉围得,连气都喘不匀了。”
他大步走到榻前,将油纸包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股浓郁的杏仁香与桂花甜香瞬间弥漫开来,让人食指大动。“来来来,二哥我刚路过‘酥香记’,特意绕路去给你带了他们家刚出炉的杏仁佛手酥和桂花定胜糕,还热乎着呢。”他拿起一块杏仁佛手酥,递到苏婉婉面前,眼神中满是期待,“婉婉,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两样,快尝尝,看看味道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一时之间,这小小的清辉院卧房之内,竟齐聚了护国公府的四位公子。铁血将军的刚毅、江湖侠客的洒脱、温润医者的仁心、风流才子的狡黠,性格迥异,气质鲜明,却都因对榻上那位病弱妹妹的关切,不约而同地汇聚于此。原本略显清冷的房间,瞬间被各种气息填满——甲胄的寒铁之气、药草的清苦之气、松墨的清雅之气、糕点的香甜之气,交织在一起,变得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
就在这略显喧闹的当口,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边,没有言语,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安静地走了进来,如同融入了周围的光影之中。
那是五哥苏清墨。
与其他几位兄长截然不同,他一身素雅的青衫,衣料是最普通的棉布,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却浆洗得平整挺括。他气质沉静如水,眉目清俊,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却带着一种近乎疏离的专注,仿佛周遭的喧闹都与他无关。
他没有像四哥那样笑语寒暄,也没有像二哥那样张扬现身,只是默默地走到苏婉婉的榻边,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约莫巴掌大小、用黄杨木精心雕琢而成的小巧机关雀。
那木雀做工极为精巧,羽毛的纹理清晰可见,每一片羽毛都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高飞。一双眼睛用不知名的黑色晶石点缀,晶莹剔透,灵动机敏,透着一股灵气。苏清墨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修长的手指在木雀腹部的某个极隐蔽的机括上轻轻一拨弄——
“啾啾!啾啾!”
清亮悦耳的雀鸣声顿时在房间里响了起来,声音清脆婉转,与真的雀鸟无异。那木雀的脑袋甚至还随着鸣叫微微一点一点,翅膀也极轻微地颤动着,简直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振翅飞向窗外。
苏清墨将这精巧的小玩意儿轻轻放在了苏婉婉的枕边,然后便安静地退后半步,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眸看着妹妹,目光里带着一种笨拙却真挚的关切,如同深潭般平静,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暖意。
顷刻之间,这间原本略显空旷清冷的闺房,竟被五位风格迥异、却同样风华出众的兄长填得满满当当,连空气都似乎变得鲜活而拥挤起来。
大哥苏临渊如出鞘战刀,刚毅凛然,一身玄甲染风尘,眉宇间是边关岁月沉淀的肃杀与不容置疑的守护;二哥苏斩月似江湖流水,洒脱不羁,玄衣银纹携酒香,眉眼间是看透世情的豁达与随性的温柔;三哥苏忘忧像温润良玉,专注柔和,青衫药香藏仁心,周身弥漫着济世救人的悲悯与药草的清苦;四哥苏子画若翩翩公子,精明外露,月白长衫摇折扇,桃花眼底流转着洞察人心的智慧与恰到好处的戏谑;五哥苏清墨则是静默深海,沉静内敛,素衣无华藏巧思,将所有心思都藏在了那些精妙无声的造物之中。
他们或站或立,或刚或柔,气质截然不同,甚至彼此间还带着些微妙的互不买账——苏临渊看不惯苏子画的油嘴滑舌,苏子画觉得苏斩月太过粗野,苏斩月又嫌苏忘忧太过沉闷,苏忘忧则不理解苏清墨的沉默寡言。然而此刻,他们所有或担忧、或心疼、或安抚、或逗趣的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紧密地聚焦在了同一个中心——那个靠在软榻上,脸色苍白,却因他们的到来而眼底泛起真实暖意的、他们共同珍视的体弱多病的妹妹身上。
这混乱、嘈杂,甚至有些互相拆台的“关怀”,如同最坚实的壁垒,将外界的风刀霜剑暂时隔绝在外,为苏婉婉筑起了一个温暖而安全的港湾。
看着顷刻间围拢在榻前的兄长们,感受着他们或炽热直接、或别扭含蓄、却同样真挚滚烫的关爱,苏婉婉那颗在前世血与火中早已锤炼得冰冷坚硬的心,仿佛被猝不及防地浸入了一池温度恰好的温泉之中,暖意从四肢百骸丝丝缕缕地渗入,几乎要融化那层厚重的冰壳。
这是她作为代号“夜凰”、常年独行于刀尖之上的兵王,两世为人都从未奢望体验过的、毫无保留且汹涌澎湃的亲情。陌生,却让人贪恋,如同沙漠中的旅人遇到甘泉,本能地想要靠近。
她没有推拒任何一份心意,只是一一接纳,将这份沉甸甸的关爱珍藏在心底。
她郑重地收下了大哥那盒沾染着风尘与煞气、却更显珍重的“雪玉冰蟾膏”,玉盒入手温润,似还带着大哥胸膛的温度,那是跨越千里的牵挂与守护;她就着二哥的手,尝了一口他特意绕路带回、尚且温热的杏仁佛手酥,酥香在口中化开,甜意却直抵心底,唤醒了原主记忆中关于童年的温暖片段;她顺从地伸出手腕,让三哥微凉的手指搭上脉门,感受着他专注温和的探查,以及那眉宇间因她而起的疲惫与忧虑,心中泛起一丝愧疚与感激;她接过了四哥看似随意、实则厚厚一叠塞过来的银票,那桃花眼中的调侃之下,是“想买什么尽管买”的无声纵容,是无需言说的底气;最后,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枕边那只精巧的机关雀,木雀再次发出“啾啾”清鸣,声音清脆悦耳,她抬眼看向沉默的五哥,在他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清晰地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不擅言辞却深藏其中的关切。
所有的礼物,无论贵重与否,都沉甸甸地承载着哥哥们的心意,如同一颗颗滚烫的星辰,照亮了她灰暗的过往,温暖了她孤寂的灵魂。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鼻尖萦绕着药香、墨香与糕点的甜香,这些气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属于家的味道。她抬起眼眸,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五张风格迥异却同样出色的脸庞,轻声说道,声音虽弱,却清晰得如同玉珠落盘,带着几分哽咽,却无比真挚:“谢谢哥哥们。”
随着这句话,她那总是带着病态苍白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真心的、浅浅的笑容。那笑容如同被晨曦吻化的第一缕冰霜,如同在荒芜雪原上悄然绽放的一朵柔嫩小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与脆弱的美感,瞬间驱散了她眉宇间常年笼罩的阴郁与病气,让整个人都显得生动起来。
这罕见的笑颜,让在场的五位兄长都不由得看呆了一瞬。他们习惯了妹妹的羸弱、沉默,或是强颜欢笑,习惯了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病气,何曾见过如此发自内心、宛若新生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的第一缕阳光,温暖而耀眼,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他们的心。
随即,一股更加强烈、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怜爱与保护欲,如同潮水般涌上每个人的心头。大哥苏临渊虎目更红,连忙别开脸,悄悄握紧了拳头,掩饰着眼底的湿意;二哥苏斩月咧嘴想笑,却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连忙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掩饰自己的失态;三哥苏忘忧诊脉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神愈发温柔,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妹妹彻底康复;四哥苏子画摇扇的动作滞住,桃花眼里掠过一丝真正的疼惜,平日里的戏谑消失不见,只剩下纯粹的关爱;连最沉静的五哥苏清墨,眼底也似有微光荡漾开来,如同平静的湖面泛起了涟漪,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这一刻,什么边关军务、江湖恩怨、朝堂算计、奇技巧术,都被他们抛在了脑后。唯有榻上这个笑容浅浅的妹妹,是他们共同想要守护的珍宝,是他们心中最柔软的牵挂。
看着环绕在榻前的五位兄长,感受着这迥异却坚实的守护,苏婉婉冰冷的心湖之下,属于“夜凰”的理智与谋算也在悄然苏醒。
她清楚地知道,这份亲情是她在这个陌生世界最宝贵的财富,却也不能因此迷失自我。这些哥哥,性格迥异,立场或许也各有不同,但此刻这份毫无保留的关爱做不得假。他们,以及他们身后所代表的能量,无疑都是她在这危机四伏的护国公府中,可以也必须倚仗的力量。
她的目光看似虚弱地掠过每一张面孔,心中却已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快速评估、归档:
大哥苏临渊,执掌北境兵权,麾下铁骑铮铮,战力无双,是明面上最强大、也最直接的武力后盾。他在军中威望极高,又深得祖父信任,是祖父之下,府中最大的威慑力,有他在,无人敢轻易动她分毫。
二哥苏斩月,游历江湖多年,交游广阔,三教九流皆有涉猎,上至名门正派,下至市井帮派,都有他的朋友。这意味着一条遍布天下的、不为人知的信息网络和非常规的行动路径,无论遇到什么麻烦,或许都能从江湖中找到解决之道。
三哥苏忘忧,医术高超,师承不明,其医术之精妙,甚至连宫中太医都自愧不如。他不仅关乎她体内那霸道诡异的“相思烬”奇毒,更可能联结着杏林乃至一些隐世的势力,是她健康与某些特殊资源的重要保障。
四哥苏子画,长袖善舞,精于经营,看似风流不羁,不务正业,实则手握惊人财富。他掌控着护国公府的大部分产业,生意遍布全国各地,甚至延伸到海外,财力往往是撬动许多局面的基础,能为她提供充足的物质支持。
五哥苏清墨,沉湎机关奇技,不问世事,但其造物巧夺天工,往往能化腐朽为神奇。无论是精巧的机关暗器,还是复杂的防御工事,他都能信手拈来,这等能力,用在关键时刻,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奇效,成为破局的关键。
这些,都将是她未来棋盘上,一枚枚足以影响局势的重要棋子。她必须善用这份亲情与力量,却不能完全依赖,毕竟人心难测,世事无常,最终能依靠的,唯有自身。
而在几位兄长中,三哥苏忘忧为她诊脉的时间最长。他微凉的手指始终稳稳地搭在她的腕间,闭目凝神,眉宇间那抹因疲惫和专注而产生的褶皱久久未散。他似乎在细细分辨着什么,眸中偶尔闪过一丝疑惑与探究,指尖的力道也随着脉象的变化而微微调整。
苏婉婉心中微动,暗自猜测他可能察觉到了什么。昨夜,她借着灵泉的力量,尝试用体内的毒素淬炼经脉,虽然效果微乎其微,甚至带着不小的风险,却终究是在那死寂沉疴的脉象中,强行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机与韧性。
这变化极其细微,如同投入古井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虽小,却打破了绝对的平静。她知道,三哥医术精湛,对她的脉象早已了如指掌,这一丝异样,定然逃不过他的察觉。
然而,那霸道诡异的“相思烬”之毒依旧盘踞在她的经脉深处,如同浓重的阴影,牢牢占据着主导地位。其强大的干扰性和伪装性,使得苏忘忧一时之间也无法确定,那丝异样的“韧性”究竟是病情好转的微弱征兆,还是毒素产生的某种新变化,或是她落水后气血波动引发的暂时现象。
最终,苏忘忧只是轻轻收回手,温声道:“脉象依旧虚浮,毒素未清,体内气息紊乱,还需好好静养,切勿劳神费心,更不可轻易下床活动。”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再为你调整一下方子,加几味安神养血的药材,对你恢复更有裨益。”
但他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却显示他并非全无疑惑,只是不愿在此时多问,以免让妹妹心生压力。
苏婉婉轻轻点头,顺从地应道:“谢谢三哥,我会听话好好休养的。”她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一丝精光,心中已然有了计较。看来,这“相思烬”之毒,终究是瞒不过三哥的眼睛,只是时间早晚罢了。而她,必须在三哥察觉真相之前,尽快找到解毒之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房间内,兄长们的关切依旧在继续,苏临渊在叮嘱青禾务必细心照料,苏子画在调侃苏清墨的机关雀不够有趣,苏斩月在催促苏婉婉多吃几块糕点,苏忘忧则在一旁提笔书写药方。喧闹的人声、清脆的雀鸣、淡淡的药香与甜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温暖而热闹的画面,将苏婉婉紧紧包裹其中,让她在这陌生的世界里,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归属感。
而这份归属感的背后,是五位兄长毫无保留的守护,也是她即将展开的、步步为营的人生棋局。前路或许依旧充满荆棘与危险,但有了这些兄长作为后盾,她心中多了几分底气,也多了几分对未来的期许。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的身后,有一座名为“兄长”的坚实堡垒,为她遮风挡雨,伴她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