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的清洗像场绵密的冷雨,连下半月后,终于收了锋芒。乾元殿的朝会恢复了如常的规整,可官员们的朝靴擦过汉白玉的声响都轻了三分——没人敢再像从前那样昂首阔步,连垂首时的角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恭谨,又能偷瞄御座上的帝王神色。废太子的名字成了宫禁,提都不敢提,而权力真空里升起的新雾霭,正让所有人的目光重新锚定方向。
五皇子霍明渊仍是最扎眼的那一个。他每日卯时便候在宫门外,袖中总揣着新鲜的奏折,或是江淮盐运的调度方案,或是北境冬防的粮秣清单,皇帝一问便对答如流,眉宇间带着“承欢分忧”的热切。可明眼人都瞧得出,陛下的回应越来越淡——前日议及漕运改革,霍明渊刚说完“严惩贪腐即可根治”,皇帝便抬手打断,只留一句“再查查旧年沈括的《梦溪笔谈》,看看他怎么说河工漕运”,让他僵在原地。
霍明煜则像殿角的青竹,沉默却自有风骨。他仍称病缺席大半朝会,偶尔露面也只站在皇子班列的末尾,素色常服洗得发白,却纤尘不染。可就是这个“病秧子”,偏偏被皇帝点了三次名——问南方雪灾的堤防加固,他能说出“荆江段需用‘鱼鳞石塘’,比寻常堤坝抗浪高三分”;问西北互市的绢马比价,他能报出“回鹘马每匹换绢十二匹,比去年涨两匹,因漠北雪大缺粮”;问农书里的“区田法”,他甚至能画出简易的耕作图示,标注“山地宜窄区,平原宜宽区”。
这些回答都不惊人,却字字扎实,全是从地方志、农书札记里磨出来的真东西。有次回答完,皇帝随口赞了句“心思细”,霍明煜只躬身道“儿臣不过病中无事,翻书解闷罢了”,便退回原位,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往御座上瞟。这般“不争”,反倒让御书房里的霍擎苍,越看越觉得耐人寻味。
此刻御案上摊着江淮盐税的卷宗,红笔圈出的“积欠三百万两”刺得人眼疼。霍擎苍捏着卷宗的指节泛白——盐税是国本,太子当年想啃这块硬骨头,结果被盐商和地方官联手摆了一道,还沾了一身“索贿”的污名。高德海端着参汤进来,见他盯着卷宗出神,小声道:“陛下,五殿下前日还说,要派亲信去江淮查账。”
“查账?”霍擎苍嗤笑一声,翻到卷宗末尾,那里附着霍明煜上次递的雪灾折子,边角处用小字批注“盐场遭灾时,可借‘常平盐’平抑市价,既稳民心,又补税缺”,字迹清隽,力透纸背。他忽然抬眼:“老四近日在做什么?”
“回陛下,四殿下在府里种药,还整理了几册《江淮水路物产记》,前日让福安去书坊装订了。”高德海察言观色,补充道,“听说他还向太医院的李院判请教,问‘防风’的产地,说书中记着‘云防风比川防风更耐旱,适合北境屯田’。”
霍擎苍的指尖在御案上敲了敲,忽然道:“传口谕,明日未时,让老四去南书房候着。朕……问问他地理风物。”
高德海心头一跳——南书房是皇帝与近臣密议之处,连五皇子都只去过两次。他连忙躬身应下,退出去时,听见身后传来卷宗合上的轻响,像落了一步重棋。
四皇子府的药圃里,霍明煜正给几株“紫苏”盖稻草。冬日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映出几分病后的苍白,却挡不住眼底的清明。福安捧着口谕跑进来时,他刚给最后一株紫苏绑好防风的草绳,闻言只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去净手。
“殿下!是南书房啊!”福安急得搓手,“那是陛下见心腹的地方,五殿下盼了多久都没轮上!”
“不过是问些书里的东西。”霍明煜擦干手,走进书房,指着书架第三层,“把那册《坤舆图志》简本,还有我整理的江淮水路笔记找出来。”他翻着笔记,指尖划过“清河口浅滩”的批注,“父皇近日在看盐税卷宗,怕是要问漕运的事。”
次日未时,霍明煜准时立在南书房外。廊下的铜鹤香炉飘着檀香,书房内传来争执声——是内阁老臣在议北境粮草转运,张阁老说走官道稳妥,李阁老说借漕河更快,吵得面红耳赤。霍明煜垂手站着,石青色的常服下摆扫过积雪,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一炷香后,老臣们悻悻而出,见到霍明煜都愣了愣。张阁老捋着胡子点点头,眼神里带着“后生可畏”;李阁老则皱了皱眉,似乎觉得他“不配”进南书房。霍明煜一概躬身行礼,神色如常。
“进来吧。”霍擎苍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
霍明煜整了整衣袖,缓步走入。南书房的书架顶到了房梁,最显眼的是一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霍擎苍正站在图前,手指点着北境的“宣府卫”。“儿臣参见父皇。”他跪下行礼,膝盖触到冰凉的金砖,却稳如磐石。
“起来。”霍擎苍转过身,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方才阁老们议粮草转运,官道漕河争不出结果,你常看地理书,说说你的看法。”
霍明煜没有立刻坐,而是走到图前,指尖虚点着漕河的“骆马湖闸”:“父皇,儿臣以为,不可偏废。官道是‘本’,需留三成粮草走官道,派禁军护送,确保万无一失;漕河是‘辅’,但要先查水情——儿臣曾在《梦溪笔谈》里看到,沈括记过‘冬月漕河,需破冰船开路,浅滩处用竹排运粮’,今冬雪大,骆马湖闸怕是会冻,需提前派水吏去勘察。”
他顿了顿,见皇帝没说话,继续道:“还有,漕河沿岸的州县要提前知会,让他们备足纤夫和破冰工具,明确‘谁延误谁担责’,免得像去年那样,地方官互相推诿。”
霍擎苍盯着他——这个儿子没有说“我觉得”“我认为”,全是“沈括记过”“儿臣听说”,既显学识,又不越界。他忽然问道:“你母亲去得早,你在宫里受了不少委屈,可怨朕?”
霍明煜猛地跪下,额角的青筋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父皇言重!儿臣自幼体弱,若不是父皇垂怜,怕是活不到今日。母亲常说‘帝王家的孩子,平安即是福’,儿臣如今能读书种药,已是天大的恩典,岂敢怨怼?”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不做作,“只求能为父皇分些杂事,便是儿臣的造化。”
霍擎苍看着他伏地的身影,单薄却挺直。良久,才叹道:“起来吧。回去好生养着,朕……再召你。”
霍明煜退出南书房时,阳光正好穿过廊下的花窗,在他脚下投下细碎的光影。直到走出宫门,他才悄悄攥紧了手心——方才那一问,是帝王的试探,他答得毫无破绽。
南书房的消息,不到一个时辰就传到了五皇子府。霍明渊正在看仿制的黑鹰军令牌,闻言猛地将令牌拍在案上,铜质的令牌撞出刺耳的声响:“南书房?他一个病秧子,配去南书房?”
周先生连忙上前,捡起令牌:“殿下息怒。四皇子近日的回答都务实,正合陛下‘厌弃空谈’的心思。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不能掉以轻心?”霍明渊烦躁地踱步,锦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奏折,“我本以为霍云庭是最大的麻烦,没想到老四藏得这么深!”他忽然停住,眼中闪过狠戾,“我们的‘大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霹雳堂的雷火手已到京,藏在城外的庄子里。”周先生压低声音,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这是仿制的夙王与北羯将领的密信,笔迹是按十年前夙王的手札仿的,连墨痕的晕染都做了旧。还有这枚黑鹰军令牌,加了当年的暗纹,除非是夙王亲辨,否则看不出破绽。”
“人证呢?”霍明渊追问。
“难。”周先生皱着眉,“夙王在北境的旧部都被苏临渊看住了,我们派去的人,要么被拦,要么被收买。不过雷火手说,他可以‘制造’人证——找个与北境将领身形相似的死囚,毁容后冒充‘送信人’,只要他死前‘招供’,就能坐实夙王通敌。”
“好!”霍明渊拍案,“就这么办!年前必须把证据送到父皇面前!另外,给老四找点麻烦——他不是喜欢种药吗?去查查他府里的药材来源,有没有‘私通’药商的痕迹;还有他母族徐家,当年有没有贪墨的旧账,翻出来!我要让他刚冒头,就被打下去!”
周先生躬身应下,却悄悄叹了口气——殿下越来越急了,连“制造人证”这种险招都敢用,若是败露,便是万劫不复。
夙王府的听雪轩里,霍云庭正给苏婉婉掖好毯子。“明煜这一步走得稳,父皇算是真的注意到他了。”他拿起霍明煜的水路笔记,“你看他对漕河浅滩的批注,比户部的卷宗还细。”
苏婉婉靠在软枕上,指尖划过腹部:“陛下经历了太子的事,现在要的是‘稳’,明煜的务实,正好戳中了他的心思。”她忽然笑了,“不过五皇子怕是坐不住了,二哥刚传来消息,雷火手在赌场里炫耀,说接了‘天家的大买卖’。”
“哦?”霍云庭挑眉,“这么快就露马脚了?让苏斩月盯着他,别让他死得太早。”他握住苏婉婉的手,“明煜入了父皇的眼,老五只会更急,我们等着看好戏就是。”
两日后,南城的“墨韵轩”遭了贼。奇怪的是,贼没偷价值连城的古画,反倒把仓房里的旧纸、废印章模子搬空了。掌柜报官时哭丧着脸:“那些都是废料啊!”可没人知道,墨韵轩的掌柜是古韵斋老板的表亲,那些“废料”里,藏着当年伪造太子密信的试制品——有太子笔迹的残纸,还有仿东宫印信的碎模子。
同一时间,京城的地下赌场里,雷火手喝得酩酊大醉,拍着桌子喊:“老子要发大财了!给王爷办差,事后赏黄金百两!”有人追问“哪个王爷”,他却含糊着说“戴玉冠的”,引来一片哄笑。可这些话,全被角落里的暗探记了下来,连夜送到了御书房。
霍擎苍看着两份密报,手指捏着墨韵轩的案宗,指腹磨过“旧纸残片”四个字。他忽然想起铜匣密信上“过于工整”的笔迹,又想起霍明渊近日“催着查江淮盐税”的奏折,眼底的寒意越来越浓。他拿起朱笔,在密报上批了两个字:“深查。”
窗外的残雪正在融化,水珠顺着琉璃瓦滴落,砸在青石板上,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霍明煜的名字,第一次被霍擎苍写在了御案的便签上,旁边批注着“务实,可堪用”;而五皇子府的方向,暗探的眼线正越收越紧。
潜龙在渊多年,终于借着风雨露出了鳞爪。南书房的那次召见,不是恩宠,而是试金石——霍明煜接住了,便从“病弱皇子”变成了“可堪用之人”。而霍明渊还在黑暗里磨着爪牙,却不知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被御座上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新的棋局已经铺开,棋子落定的声响,正在不远处悄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