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下毒事件,如同一块被投入朝局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牵动着各方神经,其暗涌最终汇聚于风暴的中心——东宫。
虽被陛下下旨禁足一月,但东宫的书房内,气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压抑。熏炉里上好的龙涎香依旧袅袅,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阴鸷与焦躁。太子霍明瑾负手立于窗前,明黄的太子常服在身,却衬得他面色愈发阴沉。窗外春色正好,可他眼中看到的,只有被无形高墙围困的方寸天地。
他猛地转身,袖袍带起一阵冷风,目光如淬了毒的冰棱,直刺向跪伏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心腹谋士。
“废物!”一声压抑着狂怒的低吼在寂静的书房里炸开,霍明瑾抓起手边一方上好的端砚,狠狠掼在地上,墨汁与碎石四溅,污了名贵的波斯地毯。“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不仅没除掉苏家那个看着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病秧子,反而让她成了夙王心尖上的人,更惹得本王一身骚!如今倒好,禁足,抄书!真是天大的笑话!”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充满了功败垂成的屈辱与不甘。
那谋士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触及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殿下息怒!臣等……臣等也万万未曾料到,那苏婉婉竟命硬至此,能扛过‘梦浮生’之毒……更未料到,夙王霍云庭的反应会如此迅疾激烈,不惜一切代价彻查,甚至直接将状告到了御前,打乱了所有布局。如今陛下虽明面上轻轻放下,保全了东宫颜面,但苏家与凤王,经此一事,必定已恨我等入骨,不死不休。殿下,我们需得早做防备啊!”
“防备?”霍明瑾冷笑一声,眸中闪过一丝狠厉狡黠的光芒,“他们当然会恨,但那又如何?苏家再势大,不过是臣子;霍云庭再战功赫赫,也只是亲王!本王是国之储君,只要父皇信我,他们又能奈我何?”
他踱步回到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桌面,沉吟片刻,语气转为森然:“传令下去,让我们门下所有的人,最近都给本宫夹起尾巴做人,收敛锋芒,不得再授人以柄。尤其是那些御史言官,叫他们管好自己的嘴。”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另外……想办法,给北狄那边去信。”
谋士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殿下的意思是……?”
霍明瑾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尽是算计:“霍云庭不是自诩为国之柱石,靠着北境军功稳坐亲王之位吗?苏家不也是以军功立身吗?既然他们让本王不痛快,那本王就给他们找点真正的‘大事’做做。北狄那位新即位的大汗,不是一直野心勃勃吗?或许,我们该给他们添把火了。”
他要用边疆的战火,来转移朝堂的视线,来消耗政敌的实力,甚至,借此机会重新攫取父皇的倚重与朝臣的敬畏。祸水东引,驱狼吞虎,这本就是他最擅长的伎俩。
皇宫,御书房。
金砖墁地,光可鉴人,映照着蟠龙柱投下的森然影绰。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上,奏章堆积如山,却有一封材质迥异的密报被单独置于皇帝手边。熏炉里逸出的青烟笔直而上,在寂静中勾勒出无形的压力。
皇帝霍渊倚着明黄软垫,指节分明的手指正缓缓摩挲着那份由暗卫首领亲自呈上的密报。上面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详尽记录了护国公府几位公子近期的异常动向——苏临渊麾下斥候的频繁调动、苏忘忧对太医院及前朝医典的暗中查探、苏子画名下商行对东宫关联产业的针对性摸排……桩桩件件,皆因宫宴上那杯毒酒而起。
他的目光深沉,缓缓扫过密报末尾关于夙王府澄心园的守卫描述——“二十四个时辰交叉巡视,铁桶一般,水泼不进”。良久,他才将密报轻轻搁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打破了满室的沉寂。
“苏家……”他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显得有些飘忽,那双阅尽风云的眼中情绪复杂,既有意料之中的了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动作如此迅疾,方向如此明确。看来,经此一劫,是彻底倒向老七了。”
他站起身,缓步踱到悬挂于墙侧的巨幅疆域图前,目光掠过北境绵延的山河。苏家与夙王的结合,军权与威望的叠加,本是他为了制衡日益骄纵、结党营私的太子而乐见其成的局面。但这股力量必须在掌控之中,绝不能任由其野蛮生长,反噬皇权。
“也好,”皇帝嘴角牵起一丝莫测的笑意,带着帝王特有的冷酷与算计,“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就让你们先斗着,互相消耗,朕才能高枕无忧。”
他倏然转身,眼神锐利如鹰隼,对着阴影中垂手侍立的内廷总管沉声吩咐,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如同敲在冰面上:
“传朕密令给户部与兵部,加强对北境军饷、粮草、军械等一应物资的核查。告诉他们,要‘仔细’核验,秉公办理。”他特意在“仔细”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至于理由么……”皇帝略一沉吟,眼中精光一闪,“就说,近来边关暂稳,需防军中虚报冒领,或是……沿途损耗有异。找个合适的由头,给朕拖上一拖。”
他乐于见到苏家与夙王的势力增强,用以鞭策和制衡太子的东宫集团。但这柄刀若太过锋利,便有伤主的风险。在提供舞台让他们与东宫角力的同时,必要的敲打与掣肘同样不可或缺。延缓军饷物资,既能微妙地削弱夙王在北境的绝对掌控力,提醒他权柄来自谁的恩赐,也能让气焰正盛的苏家清醒几分,明白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这,便是帝王的平衡之术。
夙王府,澄心园。
春深日暖,和煦的阳光透过月影纱,在室内洒下一片柔和的光晕。灵泉悄无声息的滋养,辅以外界看来“精心”至极的汤药调理,苏婉婉的身体恢复得极快,远超常人预料。
此刻,她已能离榻,身着素雅的浅碧色常服,倚坐在临窗的紫檀木软榻上。墨发仅用一支玉簪松松绾起,面上虽还带着几分大病初愈后的清减,但脸色已然红润了不少,昔日那惊心动魄的苍白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莹润光泽。她指尖拂过榻边小几上的一卷《舆地志》,神态安宁,唯有那双抬起的眸子,清亮如昔,沉静之下是洞悉世事的通透。
霍云庭撩袍在她对面的锦凳上坐下,玄色衣袂拂过波斯绒毯,未带起半分尘埃。他将外界风涌云动的局势,用最简练的语言一一陈述给她听,并无丝毫隐瞒。
“太子不甘禁足,欲引北狄边衅,以此来牵制于我,转移朝堂视线。”他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然而眸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而我们的陛下,”他唇角微扬,带起一抹洞悉一切的淡淡嘲讽,“则在北境的军饷辎重上做起了文章,下令严查,意在拖延。”
苏婉婉静静聆听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卷边缘轻轻摩挲。窗外画眉的啼鸣清脆,却扰不乱她此刻飞速运转的思绪。仅仅片刻沉吟,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霍云庭,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北狄之患,虽来势汹汹,但王爷经营北境多年,威望素着,军中上下同心,加之对北狄用兵习性了如指掌,想必心中已有应对之策,此事之急,尚在可控。”她先肯定了霍云庭在军事上的掌控力,随即话锋一转,切入那看似无形却更为致命的软刀子。
“至于军饷之事……陛下此举,名为核查,实为掣肘。若我们被动等待,便是将主动权拱手让人。”她微微前倾身体,烛光在那双慧黠的眼中跳跃,“或可从‘听风轩’入手。”
霍云庭眉梢微动,示意她继续。这“听风轩”表面是京城最大的茶楼,实则是他麾下重要的情报汇集之所。
苏婉婉条分缕析,思路明晰:“让听风轩动用暗线,重点查一查户部与兵部此次负责核准、押运这批军饷的关键官员。其家产用度,亲眷往来,甚至在外豢养的姬妾、置办的别业,有无与俸禄不符的异常之处。同时,”她语气渐冷,“更要细查与东宫关系密切的那几家大商行,尤其是近年来频繁承接官府漕运、皇商采购的。看看在军饷拨付、物资采买的链条上,是否存在官商勾结、挪用款项、中饱私囊的蛛丝马迹。”
她抬起眼眸,眸光雪亮,直指核心:“若能拿到他们贪墨军饷的确凿证据,届时,陛下‘拖延’的旨意,反倒成了太子一党蛀空国帑、危害边防的绝佳掩护。我们便可借此机会,不仅化解此次掣肘,更能反将一军!”
霍云庭凝神听着,眼中的平静逐渐化为毫不掩饰的激赏。她所言,不仅与他心中的对策不谋而合,其思路之缜密,对人性贪欲与官场规则的洞察,更是远超寻常闺阁女子,甚至胜过许多朝堂老吏。
“好!”他抚掌,低沉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熨帖与肯定,“抽丝剥茧,直击要害。婉婉,此计与我所想,全然一致。”
澄心园内,暖风拂槛,看似宁静祥和,一场无声的反击,却已在这番对话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夜深人静,澄心园内室却依旧亮着温暖的灯火。鎏金烛台上的灯花偶尔噼啪轻爆,映照着榻几上摊开的一张巨幅京城舆图,以及旁边一卷密密麻麻写满了各方势力与关键人物名姓的素笺。
苏婉婉与霍云庭相对而坐,摒弃了白日里所有的身份桎梏与虚礼。她纤白的手指时而点在舆图之上,掠过那些标注着权贵府邸、重要衙署的墨迹;时而移向那份名单,在几个与东宫往来密切的名字上轻轻圈点。霍云庭则凝神细听,偶尔在她停顿间隙,沉声补充几句,或是提起朱笔,在图上勾勒出势力范围的边界,标注出可能存在的弱点与关联。
“负责此次军饷核查的户部侍郎李崇,其妻族与经营漕运的‘永昌号’关系匪浅,而‘永昌号’背后,有东宫詹事府的身影。”
“北狄使臣近期在鸿胪寺异常活跃,接触的却不止礼部官员,还有几位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的勋贵。”
“皇帝此番拖延军饷,除了敲打我们,恐怕也有借此试探东宫一系是否会趁机伸手,以及我们能忍耐到何种地步的意思。”
他们声音低沉,交换着信息,分析着动机,推演着后续可能。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靠得极近,仿佛融为一体。在这静谧的深夜里,没有王爷与闺秀,只有两位摒除成见、将背后交付彼此的谋士与战友。舆图是他们无形的沙盘,名单是他们需要攻克的壁垒,每一个决策都可能影响未来的棋局走向。
一种基于共同利益、彼此欣赏与历经生死考验后初步建立的信任,就在这灯下夜话、在这指尖轻点与目光交汇中,悄然生长,如同藤蔓,无声却坚韧地缠绕、巩固,成为支撑他们面对未来狂风暴雨的坚实基础。这一刻的澄心园,仿佛一个独立于喧嚣世界之外的帷幄,正在悄然酝酿着改变朝堂格局的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