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像撒了把细盐,悄无声息地敷在夙王府的晚菊上,把嫩黄的花瓣边缘染得发脆。霍云庭晨起时,正撞见苏婉婉扶着腰,蹲在花畦边看霜花,她鬓边的珍珠步摇垂下来,蹭得菊叶沙沙响。“仔细凉着。”他快步上前,将杏色披风拢在她肩上,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尖,“大夫说晨露最伤胎气。”
苏婉婉仰头笑,新紫色的眼眸盛着晨光:“你看这霜,像不像上次子画送来的糖霜?”她抚了抚微隆的小腹,“方才它动了一下,许是也想尝。”霍云庭闻言,立刻蹲下身,耳朵贴在她腹上,眉头微蹙地听——其实胎动尚浅,他什么也听不到,却依旧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苏婉婉笑着推他:“别冻着膝盖,该上朝了。”
这样的温情,是他刻意营造的保护层。朝堂之上,太子霍明瑾坐在监国的位置上,批奏折时笔尖戳得纸响,连念条陈都带着扬眉吐气的调子;五皇子霍明渊则捧着户部账本,每句话都绕着“开源节流”,眼角却总瞟着御座的方向。霍云庭坐在亲王班首,指尖摩挲着玉带扣,看似在听,实则将两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一个急着掌权,一个藏着野心,都藏不住了。
下朝后他没回书房,先去了汀兰水榭,陪苏婉婉用了碗安胎的莲子羹,才借着“处理军报”的由头,从侧门出府,钻进了城南的陋巷。陈记棺材铺的后门依旧掩在阴影里,老木匠暗卫见他来,只递了个眼神,便领着他往地下密室走——石阶上的壁灯添了新油,光比上次亮些,照得墙上的苔藓都清晰了。
密室里,烛火在舆图上跳着,陈墨、夜枭、青蚨都站着,面前的木桌上堆着密报和几张泛黄的纸。见霍云庭进来,三人齐齐躬身,陈墨的手都在微颤——他掌暗卫三十年,从未查过皇子弑父的案子。“王爷,两条线都破了。”
夜枭先上前,他攥着密报的指节发白,指腹磨得纸边起毛:“属下盯了钱院正七天,终于查到了把柄。他那小妾的兄弟,三个月前突然买了三进的院子,银钱是从城东‘裕和当铺’支的,而当铺的东家,是东宫詹事府李詹事的妻弟。”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张纸片,“这是当铺的兑票,上面的签字,是李詹事的笔迹。”
霍云庭接过纸片,指尖抚过那略显潦草的签名——李詹事是太子的死忠,去年太子圈地的事,就是他出面压下的。“太医院的药方呢?”
“在这!”夜枭翻开桌上的线装册,“钱院正对外说开的是‘平肝散’,但属下从御药房小太监手里换出来的真方子,加了‘归元散’。”他指着“赤精石粉”那味药,“这东西单用没事,可和……”
“可和江南的金丝蜜枣同服,就是慢性毒药。”青蚨打断他,递过一个小小的瓷瓶,里面装着点暗红色的残渣,“这是今年江南进贡的金丝蜜枣渣,属下托福记包子铺的接头人,从养心殿倒剩的果核里刮出来的。老药师验了三天,说里面有南疆‘相思子’的汁——这东西毒慢,混在蜜枣里,连甜味都盖得住。”
霍云庭拿起瓷瓶,凑近闻了闻,只有淡淡的蜜香。“沈家的事,查得怎么样?”
“沈记蜜饯坊的东家沈万三,嫡女是五皇子侧妃的陪房丫鬟,去年还认了干亲。”青蚨递上另一张账册,“沈家今年的账本上,有一笔‘孝敬’,数额刚好能买十斤相思子。而且押运蜜枣的官船,在苏州码头停留时,五皇子母族的人上过船。”
密室里静得能听见烛火的噼啪声。五皇子霍明渊的毒,像温水煮蛙,用贡品做幌子,借太医院的药催发毒性,就算事发,也能推给内务府或太医;而太子的毒,就狠多了。
“太子那边也有新发现。”夜枭又上前,“岭南进贡的龙鳞果,今年的押运太监首领,宫宴前见过东宫内侍。那内侍的相好,是太子宫里调香料的宫女,懂点医理。”他从怀里掏出个蜡封的果子,“这是剩下的龙鳞果,老药师剖开果核,里面有针孔,注了鸩羽汁。”
“鸩羽汁见血封喉,可陛下吃果从不啃核。”霍云庭冷笑一声,“他是想让侍膳的内侍背锅——只要有人不小心弄破果核,毒沾到果肉,陛下一死,东宫就能以‘查毒’为名,把御膳房、内务府都清一遍,趁机掌权。”
一个阴毒绵长,一个狠辣直接,两个皇侄,都把弑父当夺权的捷径。霍云庭想起七年前,先帝还在时,太子就因为争马球输给弟弟,当众摔了球杆;五皇子则总在暗处给太子使绊子,连块点心都要比别人精致三分。那时他只当是孩童心性,如今才懂,狼子野心,从来都是天生的。
“王爷,现在人证物证都有了,要不要……”陈墨往前凑了凑,眼中闪着厉色。
“不够。”霍云庭抬手止住他,“钱院正没招供,沈万三也没露面,这些都是间接证据。皇兄现在疑我,若我贸然呈上,太子和五皇子反咬一口,说我栽赃,我倒成了谋逆的罪人。”他走到舆图前,指尖点在四皇子府的位置,“得找个在宫里能说话,又不会被怀疑的人。”
“您是说……四皇子?”陈墨一愣。
“他装病十三年,宫里的风吹草动,他比谁都清楚。”霍云庭想起那个深夜练拳的少年,“他母亲淑妃,当年就是靠‘不争’活下来的,必然有自己的消息网。而且,太子和五皇子得势,第一个容不下的就是他这个‘病秧子’,他不会坐以待毙。”
夜枭有些担心:“万一他是太子的人呢?”
“不会。”霍云庭笃定,“去年五皇子诬陷四皇子私藏兵书,是我在皇兄面前帮他圆了过去——他没谢我,也没避我,只在宫宴上给我递了杯茶。那杯茶,是他自己泡的,没放糖,苦得很,像他的处境。”
他转向陈墨:“安排一下,明晚子时,用平民的马车,从四皇子府的后门进。找个哑仆引路,别露身份。”
“是。”陈墨躬身应下,又补充道,“属下已让福记包子铺的人盯着四皇子府,他这几日都没出门,只让管家买了些润肺的药材,和往常一样。”
密议到四更天,霍云庭才离开。巷子里的霜更重了,踩在脚下咯吱响。他抬头望,皇城的方向已泛起鱼肚白,宫灯一盏盏灭了,却像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
回到王府时,苏婉婉还没醒,她缩在被子里,手放在小腹上,睡得很沉。霍云庭坐在床边,轻轻抚过她的发,心中的戾气渐渐散了些——他查毒,不仅是为了皇兄,更是为了她,为了腹里的孩子。他不能让这宫闱的毒,染到夙王府来。
天快亮时,他才在书房合了会儿眼。梦里,他又看到了七年前的听雨轩,少年霍明煜练完拳,对着月亮躬身行礼,背影虽瘦,却挺得笔直。
潜龙在渊,或许,这一次,该让他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