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从鼓楼方向飘来,敲在帝都城墙上,撞出三记空洞的回响,又被深秋的寒风揉碎在街巷里。夙王府西侧的暗门,如巨兽吐息般悄无声息滑开,一道黑黢黢的缝隙里,驶出一辆通体素黑的马车——没有鎏金饰件,没有王府徽记,连车轮都裹着三层厚棉布,碾过青石板时,只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枯叶划过地面。
车檐下悬着一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团被风压得极低,堪堪照亮车前三尺路。霍云庭坐在车厢内,玄色劲装外罩着同色斗篷,兜帽拉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下颌线紧绷的弧度。他闭目靠在车壁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藏着的银针——那是宫宴后沾了羹汤残渍的那枚,针尖的青晕虽淡,却像根刺,扎在他心头。车厢里没有熏香,只有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混着皮革的冷味,凝成一种肃杀的气息。
马车没往城东的权贵宅邸去,反而拐进了城南的陋巷。这里屋舍低矮,屋檐挤着屋檐,晾衣绳上的破布在风里晃悠,像招魂的幡。巷道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墙壁上满是孩童涂鸦和乞讨者的划痕,偶尔有勾栏瓦舍的暖光漏出来,伴着妓女的嬉笑和醉汉的骂声,与皇城的肃穆判若两地。
“王爷,到了。”车外传来亲卫首领石敢当的低语,他声音粗粝,却轻得像蚊子哼。霍云庭睁开眼,眼底没有丝毫倦意,只有寒潭般的沉静。他推开车门,脚下的青石板凉得刺骨,巷子里飘着馊水和煤烟混合的气味,他却毫不在意,身形一晃,便隐入了阴影中。
石敢当牵着马车,悄无声息拐进旁边一条死胡同——这里堆着半人高的柴火,墙角还有几只流浪猫缩成一团。他将马车藏在柴火后,自己靠在墙根,手按在腰间佩刀上,目光扫过巷口的每一处阴影,像蛰伏的鹰。
霍云庭的脚步比猫还轻,在纵横交错的陋巷里穿行。他熟门熟路地避开亮着灯的窗,绕开堆放杂物的转角,最终停在一家挂着褪色“陈记棺材铺”幌子的后门。门板是发黑的柏木,裂着细密的纹,他抬手在门板中央那处凸起的木瘤上,轻轻敲了七下——短、长、短、短、长、长、短,像夜鸟的啼鸣。
片刻后,门后传来“咔嗒”一声轻响,一道缝里探出双眼睛,浑浊却锐利,扫过霍云庭的斗篷下摆——那里绣着一朵极小的墨兰,是暗卫的暗号。眼睛的主人是个佝偻的老者,脸上满是皱纹,手上沾着木屑,像个守了半辈子棺材铺的老木匠。他侧身让开,霍云庭闪身而入,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巷外的一切声响。
前堂堆满了木料,半成品的棺木靠墙立着,空气中飘着柏木的清香和刨花的味道。老者领着霍云庭走到最里面的一口空棺前,弯腰在棺底敲了三下,棺身侧面的暗门“轰隆”一声打开,露出通往地下的石阶。石阶旁嵌着壁灯,豆大的光映着潮湿的墙壁,往下走了约莫十余级,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间丈许见方的密室,墙壁用糯米汁混着青砖砌成,干燥整洁。北墙挂着一幅巨大的京城舆图,上面用朱砂、墨汁、银粉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南墙摆着一排木架,放着瓶瓶罐罐——有的装着草药,有的盛着黑色粉末,还有的插着银针;中间的木桌上,摊着几本线装册子,墨迹新鲜,显然刚被翻阅过。
密室里已有三人等候,见霍云庭进来,齐齐躬身:“王爷。”为首的中年汉子面容方正,穿着青布短褂,正是暗卫统领陈墨,对外他是夙王府的采买管事;左边的汉子身形精干,手指关节粗大,虎口处有老茧,是负责追踪的夜枭;右边的妇人穿着蓝布衣裙,发髻上插着根银簪,容貌普通得像街坊里的厨娘,却是擅长查账和伪装的青蚨。
霍云庭走到舆图前,指尖点在皇城的位置:“中秋宫宴的事,你们都知道了。皇兄的病,是中毒,手法隐蔽,绝非一日之功。太医院和御膳房,是突破口。”
陈墨脸色一沉,递过一本线装册:“这是属下整理的太医院药材出入账,近三个月的。”夜枭立刻上前,指着舆图上太医院的标记:“王爷您看,朱砂、孔雀胆、断肠草的药粉消耗,比往年多了两成——这些虽毒,但太医用它们配外用膏药,也算合理。可这西域曼陀罗花粉,”他翻到册中一页,指尖点在一行小字上,“去年一年才用了三钱,今年三个月就用了一两,宫里除了陛下偶尔用它镇痛,再没人需要。”
霍云庭接过册子,纸页粗糙,字迹是仿的太医院笔体。他盯着“曼陀罗花粉”几个字,眉头微蹙:“曼陀罗花粉少量安神,过量则致幻昏迷,长期微量服用,会损伤心脉,与皇兄的脉象吻合。”
“御膳房那边更乱。”青蚨递过一本泛黄的名录,上面用红笔圈着七个名字,“这七人都是近半年经手陛下饮食的宫人。三个是东宫采买太监的同乡,宫宴前被调去了浣衣局;两个是江南人,五皇子母妃的织造局就在他们老家隔壁,上个月‘失足’掉进御水河淹死了;还有两个,背景干净,却在陛下说‘头晕’后第三天,被调去守皇陵——说是高升,实则流放。”
她顿了顿,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片,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属下查了这两人的动向,他们调走前,负责给陛下送早膳的冰糖炖燕窝。”
霍云庭的指尖在纸片上划过,冰凉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线索指向东宫和五皇子,但都是间接关联,没有铁证。”他抬眸看向三人,目光锐利,“分两路查。夜枭,你带人手盯紧太医院,钱院正和那几个常给陛下诊脉的太医,他们的行踪、接触的人、家眷的用度,都要查。重点问那几个调走的宫人,最后送的燕窝,是谁经手的,有没有异常。”
“是!”夜枭躬身应下,指尖攥得发白——他跟了霍云庭十年,从未想过有人敢对皇帝下毒。
“青蚨,”霍云庭转向妇人,“你去查内务府的贡品账,尤其是江南进贡的血燕、金丝蜜枣、云雾仙茗。这些东西专供御前,查清楚每一批的入库时间、经手人、送到御膳房的记录,还有……陛下是不是真的都吃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毒可能藏在贡品里,越是珍稀,查验越松。”
青蚨眼睛一亮:“属下正发现不对劲!江南上个月送的血燕,账册上写着‘御用十斤’,可御膳房的消耗记录,只用到五斤,剩下的五斤,凭空消失了。”
“就从这五斤血燕查起。”霍云庭沉声道,“记住,动静要小,宁可等,也别打草惊蛇。有任何发现,用密信传回来,别露面。”
三人齐声应命。霍云庭又交代了几句联络暗号——用城南的“福记包子铺”做接头点,包子褶数代表紧急程度,便转身离开。原路返回时,巷子里的醉汉已经睡熟,呼噜声与猫叫混在一起,霍云庭踩着月光,身影轻得像片云。
马车再次启动,驶回夙王府。霍云庭摘下兜帽,借着车内微弱的光,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握过刀,掌过兵,如今却要在宫闱的阴谋里,一点点抠出真相。他撩开车帘,望向皇城的方向,那里的宫灯像嵌在黑夜里的碎钻,美丽,却藏着致命的毒。
回到王府时,天还未亮。霍云庭没有去汀兰水榭——他不想让身上的寒气惊扰苏婉婉。他径直走进书房,点亮烛火,铺开宣纸,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记录线索:曼陀罗花粉(太医院)、血燕(江南贡品,五斤失踪)、东宫(3人)、五皇子(2人)……
烛火跳动,映着他专注的侧脸。窗外的天色依旧漆黑,但霍云庭知道,只要顺着这些线索查下去,总有一天,能将那藏在暗处的毒瘤,连根拔起。
暗夜潜行,不是为了苟活,而是为了在黑暗中,觅得那一缕能刺破阴霾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