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浸深,护国公府的几株百年桂树却疯了似的开着。金粟般的花瓣挤在墨绿的叶隙里,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青石板上成了碎金,甜香顺着风缠上廊下的红灯笼,连空气都酿得像蜜。苏斩月这只“江湖归鸟”一落地,府里的热闹便从清芷院漫到了整个府邸——苏天佑老爷子拍着拐杖下令,要在锦华堂摆一场“真正的团圆宴”,不仅主子们全到,连看着苏家儿女长大的老管事们,都被特许在旁席落座。
华灯初上时,锦华堂的朱漆大门“吱呀”推开,暖黄的灯光顺着门缝淌出来,映得阶前的桂花都发着光。堂内更是亮如白昼,八盏琉璃宫灯悬在梁上,将巨大的紫檀木圆桌照得纤毫毕现。桌上铺着绣满“团福绵延”纹样的苏绣桌围,官窑粉青釉的碗碟码得齐整,银质的酒壶与筷子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连侍女们都换了新做的石榴红衣裙,踮着脚尖穿梭时,裙裾扫过地面,像掠过一片流动的晚霞。
苏天佑坐定主位,身上是新裁的深紫祥云锦袍,银白的头发用玉冠束得一丝不苟,连皱纹里都透着笑意。他左手边是苏临渊,卸了戎装换了宝蓝色常服,肩背依旧挺得像松,只是眉宇间的冷硬淡了些;挨着大哥的是苏斩月,靛蓝劲装没换,却摘了佩剑,正猴急地用指尖碰了碰桌上的蜜饯,被老爷子用拐杖敲了手背。右手边的主位留给了苏婉婉,她穿了件月白绣兰草的软缎裙,银发松松挽了个髻,发间别着二哥刚送的暖玉簪,新紫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光;紧挨着她的是苏忘忧,青灰色长衫衬得他愈发温润,手边已摆好了为妹妹准备的药膳汤。墨衍与星衍坐在次席,一身素色衣袍,却难掩周身的清雅气度。
“都坐齐了,便开席吧。”苏天佑端起酒杯,银须微微颤动,目光从每个儿孙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苏婉婉身上,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哽咽,“这第一杯,敬天地庇佑,敬列祖列宗——让我的婉儿平安回来,让斩月踏月归巢!”
“敬祖父!贺团圆!”众人齐齐起身,苏婉婉与苏忘忧举的是温热的药膳汤,其余人捧的是琥珀色的佳酿。酒杯相碰的脆响混着桂花香,撞得人心里发烫。汤液入喉,暖意从胃里漫到四肢百骸,苏婉婉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脸,鼻尖微微发酸——这便是她历经生死也要守护的家。
宴席一开场,苏斩月就成了最热闹的“话匣子”。他用银刀将烤乳羊腿切得匀匀的,第一块就放进苏婉婉碟里,嘴里还不停歇:“婉婉你尝尝,这是西域的羯羊,烤的时候刷了胡商给的香料,嫩得能出汁。”说着就拍着桌子讲起西域的奇遇,“我跟一支波斯商队走戈壁时,遇着一伙沙匪,领头的那家伙,刀耍得跟旋风似的——”他手舞足蹈地比划,差点碰倒手边的酒壶,“结果被我一剑挑了马镫,摔得他门牙都掉了!后来我们在沙漠深处找着一座古城,里面的壁画才叫绝,画着长翅膀的异兽,还有会发光的石头,夜里亮得跟白昼似的!”
“怎么没给婉婉带一块回来?”苏临渊难得开口打趣,伸手将一盘剔好刺的清蒸鲥鱼推到苏婉婉面前,“这鱼是今早从江南快马送的,刺都挑干净了,你尝尝。”他注意到妹妹夹了两次酸笋老鸭汤,便对侍女抬了抬下巴,示意再盛一碗,声音低沉,“酸笋开胃,却别多喝,免得伤胃。”
苏婉婉咬着鲜嫩的鱼肉,刚要道谢,就见苏子画摇着折扇凑过来:“婉婉是不是偏爱江南口味?”他指着那道琥珀色的花雕蒸膏蟹,“这是西街‘江南馆’的大厨做的,用的是十年陈的花雕,酒香都渗进蟹黄里了。赶明儿我让厨房天天给你做,还有新开的‘甜香斋’,梅花糕和定胜糕做得极好,我已让人去订了,明早就能给你送来。”
“蟹肉性寒,你刚养好身子,最多吃半只。”苏忘忧将一碗桂圆红枣羹推到她手边,羹汁熬得稠稠的,飘着淡淡的药香,“这是我用文火炖了两个时辰的,补气血又暖身,先喝一碗垫垫。”他说着,还用银匙舀了一勺,吹凉了才递到她嘴边,像照顾小时候的她一样。
苏婉婉小口喝着甜羹,暖意在舌尖化开。她看着二哥眉飞色舞地讲江湖趣闻,大哥默默为她布菜,三哥细心叮嘱饮食,四哥盘算着给她搜罗吃食,爷爷坐在主位上,抚着胡须笑得合不拢嘴,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满足。这便是最踏实的幸福——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饭桌上的一句叮嘱,一碗热汤,一块剔好刺的鱼肉。
“好啊,好啊……”苏天佑端着酒杯,看着眼前兄友弟恭的景象,声音有些发颤,“你们爹娘要是还在,见着这模样,也该安心了。”他这话刚落,堂内的笑声就淡了些,苏子画立刻打圆场:“爷爷,您别伤感!您身子骨比年轻人还硬朗,将来还要看着婉婉生大胖小子,看着我们苏家开枝散叶呢!”
“对对!”苏斩月也跟着起哄,冲苏婉婉挤了挤眼,“婉婉,你可得加把劲,早点给爷爷生个重外孙,到时候二哥教他练剑,保准比我还厉害!”
苏婉婉的脸颊“唰”地红了,连耳根都热了起来。她低下头,用银匙轻轻搅着碗里的甜羹,心里却泛起一丝奇异的暖流——从前她从未想过这些,可此刻看着满堂至亲的期盼,想着霍云庭那深沉的目光,竟觉得这份期盼如此温暖。
墨衍与星衍也没被冷落。苏临渊端着酒杯起身,对两人微微颔首:“此番婉婉能平安归来,多亏二位护送,这份恩情,苏家记下了。”苏斩月更是拉着两人,追问机关术与阵法的奥秘,拍着胸脯说:“日后你们要寻什么材料,或是与人动手,尽管找我苏斩月!”苏子画则直接递上一张银票:“二位的研究若需资金,苏家商号随时待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斩月酒意上涌,竟抓起堂角装饰用的玉笛,大步走到厅堂中央。“今日高兴,二哥给你们吹一曲!”他将玉笛凑到唇边,笛声瞬间淌了出来——不是宫廷里的靡靡之音,而是苗疆山野间的欢快山歌,清越活泼,像山涧的泉水叮咚作响,又带着江湖人的洒脱不羁。
笛声绕着梁,缠着桂花香,漫出锦华堂,飘向护国公府的每一个角落。苏婉婉靠在铺着软垫的椅背上,听着二哥欢快的笛声,感受着身边三哥递来的温热甜羹,看着满堂的亲人与好友,只觉得心被填得满满的。她轻轻抚上小腹,那里似乎也因为这份喜悦而涌动着暖意——连日来的嗜睡与口味变化,在此刻的温情中,都成了幸福的注脚。
夜色渐深,灯笼里的烛火燃得更旺了。宴席终有散时,可锦华堂内的欢声笑语,亲人之间浓得化不开的温情,却像那桂花香一样,浸润在护国公府的每一寸土地上,也烙印在苏婉婉的心底。
这是一场迟来的团圆,也是一个崭新的开始。苏婉婉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只要有这些至亲在侧,她就有勇气去面对一切——因为这里是她的家,是她永远的港湾,是她所有力量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