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斜斜切过清芷院的菱花窗,在紫檀木软榻前洇出一片琥珀色的光斑。桂树的甜香顺着半开的窗棂飘进来,混着苏忘忧刚熬好的药膳香,在空气中缠成温软的线。苏婉婉斜倚在铺着貉子毛垫的软榻上,身上盖着绣满兰草的薄锦被,手中捏着卷《南华经》,书页却停在“逍遥游”那篇——她没看字,只盯着光斑里浮动的纤尘,鼻尖似乎还留着昨夜霍云庭身上的雪松冷香,指尖的温度也没散,让连日紧绷的神经彻底松了下来。
这是归家后最踏实的一个清晨。南疆的腥风、蚀渊的寒,都被护国公府的暖炉烤化了。她甚至懒得动,连晨起时苏忘忧来诊脉,都是被三哥半扶着坐起身的。
“指尖再放松些。”苏忘忧的指尖搭在她腕间,指腹带着药罐的余温,“脉象虚浮却稳,是心神松了后的自然亏耗,不算大碍。”他低头看了眼她的舌苔,又掖了掖她滑落的锦被,“我在药方里加了桂圆和酸枣仁,安神的,等会儿让小厨房熬成甜汤,比药汁好喝。”说着,他目光落在她眼下淡淡的青影上,眉头微蹙,“昨夜没睡好?”
苏婉婉脸颊微热,含糊地应了声“认床”,惹得苏忘忧无奈地笑——这清芷院的床,她睡了十几年。早膳时,小厨房端来的鸡丝粥熬得绵烂,酱黄瓜切得细细的,酸香开胃,她竟比前几日多喝了小半碗。
“看来婉婉是真缓过来了。”苏子画摇着折扇凑过来,将一碟桂花糖藕推到她面前,藕片浸在琥珀色的糖汁里,还缀着几粒碎桂花,“这是西街‘甜香居’的新做的,我特意让人留的。”
苏婉婉尝了一口,甜糯是甜糯,却总觉得少了点滋味,不如酱黄瓜来得爽口。她这细微的偏好没逃过苏忘忧的眼,他悄悄用银箸夹了两筷子酱黄瓜放在她碟边,低声道:“酸能开胃,适量吃些无妨。”
苏子画刚因商铺的事走,苏忘忧也去了药房盯煎药,院子里又静了下来。阳光爬得更高了,落在她的银发上,泛着柔润的光。苏婉婉打了个哈欠,眼皮越来越沉,正要坠入梦乡时,院外忽然炸开一声爽朗的笑,像石子投进静水里,瞬间搅活了满院的安宁。
“我的宝贝妹妹在哪儿?二哥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道靛蓝色的身影已掠进院子,衣袂带起的风卷着几片桂花瓣,连门帘都没掀,直接用剑鞘挑开,“哗啦”一声撞在门框上。来人马尾高束,银带勒得紧紧的,额角沾着点风尘,下颌还有层淡淡的胡茬,却掩不住那双桃花眼的亮——正是苏家次子,常年浪迹江湖的苏斩月。
他一眼就看见了软榻上的苏婉婉,脚步猛地顿住,腰间佩剑的穗子都停了晃。目光从她垂落的银发滑到新紫色的眼眸,脸上的笑瞬间僵住,桃花眼里的戏谑全没了,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震惊:“婉……婉儿?你的头发……眼睛……”
苏婉婉被这动静惊醒,撑着手臂坐起身,看着二哥风尘仆仆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二哥,是我。”
苏斩月一个箭步冲过来,“咚”地蹲在软榻前,伸手想去碰她的头发,又怕碰坏了似的,指尖悬在半寸外,转而握住她的手:“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受了欺负?告诉二哥,不管是谁,就算是皇宫里的人,二哥也替你把他剑挑了!”他说着,眉宇间瞬间染了厉色,江湖顶尖高手的锋锐气息像出鞘的剑,逼得人不敢直视。
“真没事。”苏婉婉反握住他带着薄茧的手——那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硬茧,掌心还有道新添的浅疤,边缘泛着淡粉,显然是刚愈合不久,“是机缘巧合,觉醒了母亲那边的花垣族血脉。非但不是委屈,反而是得了天大的机缘,如今身子骨比从前结实百倍。”她指尖轻轻划过二哥掌心的疤,“倒是你,又去闯什么险地了?这伤看着就疼。”
苏斩月愣了愣,随即挠头大笑,手往后缩了缩,耳尖竟泛了点红:“小伤小伤,追一伙劫镖的马贼时被划了下,不碍事。”他素来不爱在妹妹面前提凶险,话锋一拐,握紧她的手晃了晃,“你脉象稳得很,比从前弱柳扶风的样子强太多,二哥信你。但你得答应我,往后再遇危险,一定先传信给我,别自己硬扛。”
不等苏婉婉回应,他已猛地站起身,像变戏法似的解下背上的行囊——那行囊是粗麻混着兽皮缝的,边角磨得起毛,一面沾着西域戈壁的黄沙,一面带着江南水乡的潮气,一看就跟着他踏遍了大江南北。“哐当”一声,他将行囊重重顿在榻边矮几上,拉链一扯,直接把满袋宝贝倒了出来,瞬间堆成座五彩斑斓的小山。
“快看这个!”他弯腰从山堆里扒出块鸽子蛋大的玉石,触手温润得像暖炉,在阳光下泛着乳白光晕,连石纹都透着暖意,“西域于阗国的‘暖玉魄’,我用爹传我的玄铁匕首跟胡商换的。你摸,天寒时也暖乎乎的,戴在身上能温经脉、宁心神,最适合你刚养虚的身子。”说着便不由分说塞进她手心,还细心地帮她拢了拢衣襟,怕玉气漏了似的。
苏婉婉握着暖玉,温意顺着指尖往四肢百骸窜,刚要开口道谢,他已举着个墨玉小瓶凑过来,瓶身刻着细密的苗疆缠枝纹:“这是南疆十万大山的‘百草还魂露’,我跟着苗寨药师蹲了半月才求来。据说就算只剩半口气,滴两滴都能吊回来,你收好了,防身用。”
他手速快得像耍剑,转眼又拎出个锦盒,打开时寒气扑面而来——雪白绒布上躺着朵半开的雪莲,花瓣莹白如玉,连花蕊都凝着细碎冰碴:“北漠雪山顶的千年雪莲,我爬了三天三夜,冻得睫毛都结霜才摘到。忘忧懂医,让他给你炖汤,补气血比什么都强。”
苏婉婉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听着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鼻尖酸意翻涌。暖玉在掌心都攥热了,刚压下哽咽,就见他又掏出个描金漆盒,里面是莹白膏体,飘着淡淡珍珠香:“东海鲛人族的‘珍珠润肤膏’,抹了皮肤嫩得掐出水。你这阵子瘦了,得好好养回来,比话本里的仙子还美。”
除了这些,堆里还有更稀奇的:紫檀木小香炉雕着云纹,摇一摇有细碎响动,说是能聚天地灵气;几本泛黄孤本手札,记着江湖失传的轻功心法;最惊人的是套冰蚕丝软甲,叠起来只有巴掌大,展开却能罩住全身,他拿起匕首划了下,软甲竟丝毫无损,“这是海外鲛岛的宝贝,我跟岛主比剑赢的,刀枪都戳不穿,你出门带着,二哥放心。”
“二哥,这太多了……”苏婉婉看着满桌奇珍,暖玉的温意都抵不住眼眶发热,“这些东西来得不易,你自己留些。”
“留什么留!”苏斩月大手一挥,桃花眼亮得像星子,“二哥浪迹江湖,有把剑就够了。这些放我这儿是蒙尘,给你才叫物尽其用。以前你身子弱,我又不在家,连碗热汤都没法给你端。现在回来了,这些都算二哥补你的。”
他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苏天佑的笑声:“你这猢狲,把婉婉的屋子当杂货铺了?”苏天佑拄着拐杖走进来,苏临渊和苏子画跟在身后,两人脸上都挂着笑。
苏临渊拿起冰蚕丝软甲掂了掂,沉声道:“鲛岛特产从不外传,你怕是又硬闯人家禁地了。”
“什么硬闯,是切磋!”苏斩月梗着脖子反驳,随即嘿嘿一笑,“赢了就给,不碍事。”
苏子画翻着那本轻功手札,眼睛一亮:“这上面记着西南商道秘闻,对我的商号大有裨益。二哥,你跟胡商交易时,没探探西域丝绸价?”
“光顾着给婉婉换玉了!”苏斩月摆手,转头冲苏婉婉挤眼,“等你精神好,二哥给你讲追马贼、斗岛主的事,比话本子精彩十倍!”
苏婉婉靠在软枕上,看着眼前的热闹:二哥眉飞色舞地讲江湖趣闻,大哥偶尔插句点评招式,四哥盘算着商机,爷爷捋着胡须笑骂“胡闹”,眼里却满是欣慰。阳光爬过她的银发,暖玉魄的温意混着桂花甜香,在屋子里缠成温软的网。
倦意像潮水般漫上来,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将暖玉贴在胸口。江湖路远,风雨难测,可只要至亲在侧,便总有暖光可依。她在兄长们刻意放低的谈笑声中,再次沉入了安稳的梦乡,连嘴角都噙着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