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婉的 “病情” 在太医院诸位杏林国手连日的 “精心诊治” 下,终于如众人期盼般呈现出 “稳定” 态势。每日寅时三刻,天刚蒙蒙亮,宫门外的铜钟才敲过三下,太医院院判便已身着藏青官袍,领着两位须发皆白的院使,捧着沉甸甸的紫檀木诊箱,准时出现在偏殿外。诊箱上雕刻的缠枝莲纹被晨露打湿,泛着温润的光,箱内铺着雪白的绒布,整齐码放着银针、脉枕、药臼,还有从御药房特批的珍稀药材 —— 百年老参切片如琥珀,天山雪莲花瓣凝着冰霜,连调和药膏用的蜜,都是岭南进贡的荔枝蜜,甜香浓郁。
“苏小姐脉象今日较昨日又平稳了些,只是心脉处仍有一丝阴寒凝滞,需再加一味当归活血。” 院判指尖搭在苏婉婉覆着薄纱的腕上,眉头微蹙,语气郑重。一旁的李院使却摇了摇头,手持银针轻声反驳:“不妥不妥,小姐气血本就虚弱,当归性烈,恐伤脾胃。依我之见,当用针灸刺激足三里,辅以温和的黄芪汤,慢慢调养才是。” 两位老医官各执一词,声音压得极低,却句句关乎药方增减,连青禾都屏息凝神,不敢打扰这关乎 “性命” 的争论。
这样声势浩大的诊治,十余日来从未间断。御药房每日送来的药材清单,能铺满半张书桌;为了记录脉象变化,院使们甚至专门绘制了 “脉相曲线图”,每日呈给皇帝过目。终于,在某个清晨,院判将脉枕收起时,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恭喜小姐,脉象已趋平稳,只需安心静养,假以时日便能痊愈。”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短短半日便传遍六宫,连太后都特意派人送来一串开过光的翡翠佛珠,嘱她 “安心休养,莫思烦忧”。
霍云庭立在重华殿汉白玉阶前时,晨光正透过云层洒在他身上,玄色亲王常服上绣的暗金龙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封皮的奏疏,指尖反复摩挲着边角,显然已字句斟酌过无数遍。“皇兄,” 他躬身行礼,声音沉稳如钟,“澄心园坐拥西山温脉,四季如春,园内温泉可通寝殿,最宜温养气血。且别院毗邻太医署值房,诸位院使往来诊治只需半刻钟,便于集中照料苏小姐病情。” 玉冠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恰好掩去眼底翻涌的暗潮 —— 他既要让皇帝觉得此举全为 “静养”,又要悄悄将苏婉婉从皇宫这是非之地迁出,避开太子一党的暗箭。
皇帝执朱笔的手在奏疏上顿了顿,朱砂在纸上晕开一小点红痕。他抬眼扫过垂首侍立的院判与李院使,见两人皆颔首称是,又目光落在奏疏中 “静养” 二字上,沉吟片刻,终是挥笔落下朱印:“准了。着钦天监选明日吉时,护送苏小姐移居澄心园,沿途侍卫加倍,务必确保安全。”
移居那日,青帷马车缓缓驶过朱雀长街。车帘是用江南织造的云锦缝制,青碧色的底布上绣着细碎的兰草纹,阳光透过帘幕,在车内投下斑驳的光影。八名佩刀侍卫身着银甲,步伐整齐地紧随车驾两侧,腰间的长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另有十六名暗卫隐在街巷的阴影中,或扮作挑担的货郎,或装作闲谈的路人,目光却始终锁定着马车,连一只靠近的飞鸟都逃不过他们的视线。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 “咕噜咕噜” 的规律声响,沉闷却安稳。苏婉婉靠在铺着软垫的车壁上,指尖慢慢松开了攥了许久的杏子黄绢帕 —— 那帕子是她入宫前祖母亲手缝制的,边角已被攥得发皱。她侧耳听着车外渐远的宫墙更漏声,心中那根紧绷了多日的弦,终于缓缓松弛下来。皇宫这龙潭虎穴,她总算暂时离开了。
澄心园果然别有洞天。马车驶入园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九曲回廊,廊柱上缠绕着翠绿的藤蔓,廊下悬挂着小巧的铜铃,风一吹便发出 “叮叮当当” 的清脆声响,环抱着中央的半亩碧湖。湖水清澈见底,锦鲤在水中游弋,湖面飘着几片睡莲的叶子,粉白的花苞含苞待放。湖边的太湖石垒成丈高的假山,孔洞纵横交错,既挡住了外界的视线,又形成天然的通风屏障,园内空气流通却无穿堂风,正合 “温养” 之意。
东厢房是特意为苏婉婉准备的寝殿,窗棂上糊着御赐的月影纱 —— 这纱薄如蝉翼,透光却不透视,阳光透过纱照进来,会化作柔和的光斑,落在铺着十层软缎的紫檀雕花拔步床上。床幔是淡青色的,帐钩是特意磨圆了边角的赤金如意钩,连床榻旁的矮几都裹着厚厚的绒布,生怕她不慎磕碰。青禾掀开帐幔时,忍不住惊叹:“小姐,这里比府里还舒服呢!”
当暮色浸透窗纱,苏婉婉卸下满身戒备,倒在云锦衾被间。窗外传来画眉鸟清越的啼鸣,混着外间红泥小炉上煨着的当归香气 —— 那是霍云庭特意嘱咐下人准备的,说当归能活血暖身,最适合她这 “病后” 体质。暖香萦绕在周身,织成一张安全的罗网,她缓缓舒展蜷缩了太久的足尖,锦被上绣着的缠枝莲纹随之轻轻荡漾,如同水波般温柔。这场从宫宴中毒到移居澄心园的精心戏码,终于暂时落下了帷幕。
是夜,月华如练,洒在澄心园的回廊上,将石板路照得如同霜雪。星河渐隐,园内只闻更漏 “滴答” 的声响,还有巡夜侍卫规律的脚步声 —— 他们每半个时辰便会绕园一周,靴底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沉闷却让人安心。
霍云庭在书房将最后一本边防军报合上时,烛火已燃过半截。他揉了揉眉心,连日来的奔波与焦虑让他眼底添了几分青黑,指节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泛白。朱笔被轻轻搁在虎符印匣旁,那枚象征兵权的虎符泛着冷硬的光,却在烛火下多了几分温度。他起身穿过月色浸润的九曲回廊,内室的琉璃灯在夜风中微微摇曳,暖黄的光芒透过窗纸,映出室内安静的剪影。
“王爷。” 守在内室门口的侍女刚要通传,便被霍云庭抬手止住。他玄色云纹披风滑落肩头,心腹侍卫立刻上前接过,动作轻得没有一丝声响,仿佛怕惊扰了室内的人。
内室里,苏婉婉并未安寝。她斜倚在铺着青缎引枕的软榻上,墨发如瀑般垂落在肩头,几缕碎发贴在颊边,添了几分慵懒。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西域风物志》,书页上密密麻麻写着批注,显然已看了许久。鎏金烛台上,新换的龙涎香烛噼啪轻响,火星偶尔溅起,将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连苍白的唇色都显得红润了几分。
绣鞋踏过波斯绒毯的细微声响,终究惊动了她。苏婉婉抬起头,目光越过烛火,恰与霍云庭深邃的眼眸在空中相遇。
那一瞬间,所有的伪装与隔阂都如同冰雪消融。苏婉婉的眼神不再是往日刻意维持的惊惶与怯懦,而是清亮如雪后初晴的深潭,沉静中透着洞悉世事的通透 —— 她知道,此刻在这澄心园内,无需再扮演那个 “病弱无依” 的闺秀。霍云庭的目光也不再是朝堂上的锐利审视,或是宫宴中的探究打量,而是多了几分卸下防备的柔和,仿佛夜色将他周身的戾气都暂时抚平。
“王爷。” 苏婉婉放下书卷,声音平静无波,没有刻意的柔弱,也没有疏离的客套,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只是那若有似无的距离感,仍悄然横亘在两人之间 —— 那是长久以来利益交织、互相试探留下的痕迹。
霍云庭撩袍在她床前的紫檀嵌螺钿锦凳上坐下,锦凳上铺着厚厚的软垫,是特意为久坐准备的。他目光掠过苏婉婉松散衣襟下隐约露出的白色绷带 —— 那是她为了维持 “中毒后需包扎” 的假象特意缠的,随即又落回她不闪不避的眼眸深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叩击,发出细微的声响。
“在本王面前,”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像是卸下了什么沉重的担子,“不必再装了。”
苏婉婉眼睫微颤,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随即唇边漾开一抹清浅的笑意。那笑意如春风拂过冰湖,霎时驱散了她眉宇间残留的病气,让整张脸都焕发出内里的灵动光华 —— 那是属于苏婉婉本人的、坚韧而聪慧的光彩。“看来,什么都瞒不过王爷。”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几分了然,还有一丝被看穿后的轻松。
“宫宴之上藏拙示弱,面对太子刁难时以咳避祸;偏殿之中更将计就计,借‘梦浮生’之毒引蛇出洞。” 霍云庭的叩击声渐渐停下,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看清她所有的心思,“苏婉婉,你这一连串的作为,真让本王…… 大开眼界。” 他的语调平稳,听不出是纯粹的赞赏,还是夹杂着几分因她擅自涉险而生的愠怒,抑或是二者皆有 —— 毕竟,她每一步都走得惊险,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王爷过誉了。” 苏婉婉将手中的《西域风物志》轻轻置于床头矮几上,书页合拢时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身体微微坐直,坦然迎向霍云庭的审视目光,语气坦诚:“无非是形势比人强,不得已而为之的保命之法罢了。若那日在宫宴上,我当真应了太子的要求展示才艺,要么落得‘女子干政’的罪名,要么被斥‘苏家无教养’;若在偏殿中没有察觉那杯茶有问题,或是察觉后不敢将计就计,此刻的婉婉,恐怕早已是乱葬岗上一具无人问津的枯骨,而那幕后真凶 —— 太子殿下,依旧能高坐东宫,笑看风云变幻。”
“你可知道,‘梦浮生’并非寻常毒物!” 霍云庭的声音陡然转厉,眉峰紧蹙,眼底闪过一丝后怕 —— 那后怕不是为了朝政动荡,而是为了眼前这女子险些真的丧命,“此毒入口即化,阴寒蚀骨,三日之内便会让人脉尽断,纵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你竟敢只凭一丝察觉,便轻易饮下那杯茶,就不怕……” 他话未说完,却已难掩语气中的紧张。
“我知道。” 苏婉婉的目光没有丝毫游移,反而愈发坚定,像淬了火的钢,“正因如此,才必须置之死地而后生。唯有将事情闹到陛下眼前,闹到满朝文武皆知、无法收场的地步,才能逼得东宫那暗处之人自乱阵脚,也才能让王爷您 ——”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直直望入霍云庭深邃的眼底,声音轻柔却带着千钧之力,“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和雷霆万钧之力,去彻查那重重迷雾后的真相。”
她顿了顿,补充道:“更何况,我始终相信,王爷定能护我周全。”
那句 “相信”,犹如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霍云庭的心间漾开圈圈涟漪,最终化作一声沉沉的震动。他凝视着眼前这双清亮如秋水的眼眸,其中没有丝毫谄媚的讨好,也没有犹疑的试探,唯有历经生死淬炼后的坦然与坚定 —— 她不是在赌,而是真的信他。许久,霍云庭紧抿的唇线微微松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惯常如冰封般的冷峻神色,竟如春雪初融般柔和下来,连眼底的青黑都仿佛淡了几分。
“日后,”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不必再行此等险招,将自己置于如此境地。”
他略微停顿,目光落在苏婉婉苍白却坚定的脸上,每一个字都仿佛烙铁般郑重,带着沉甸甸的承诺:“有本王在。”
这寥寥四字,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宏大的誓约,却是一个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男人,所能给出的最沉重的庇护。它意味着从此风雨来袭时,她不必再独自支撑;意味着那些暗处的冷箭,自有他挡在身前;更意味着,从此两人不再是仅靠婚约维系的利益伙伴,而是风雨同舟的同伴。
一股温热的暖流悄然注入苏婉婉的心田,驱散了盘踞多日的阴寒。她没有激动地落泪,也没有过多的言辞,只是迎着霍云庭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坚定:“好。”
这一个字,是对他承诺的回应,是对这份信任的接受,亦是一种无言的托付 —— 从此,她不必再独自在黑暗中摸索,终于有了可以并肩同行的人。
摇曳的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投在素色的墙壁上,一个坐得挺拔,一个倚得从容,身影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幅静谧而温暖的画卷。这场深夜长谈,终于撕破了长久以来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薄纱,取而代之的,是共同经历生死考验后滋生的信任,以及一份在寂静夜色中悄然生长的、难以言喻的亲近。
苏婉婉靠在软榻上,望着窗外的月色,第一次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与盔甲。在这澄心园内,在这个男人的庇护下,她这只历经风霜的孤舟,终于寻得了一处可以暂时躲避惊涛骇浪的港湾。而霍云庭坐在锦凳上,看着眼前这个褪去伪装后真实而坚韧的女子,心中第一次涌起一种不同于权势博弈的情绪 —— 那是对同伴的认可,是对珍视之人的守护,亦是一份悄然萌芽的心动。
夜渐深,更漏声渐缓,澄心园内的琉璃灯依旧亮着,映着室内两人相对而坐的身影,静谧而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