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夜色浓稠如墨,将京城裹得密不透风。夙王府与护国公府的侧门,如同蛰伏巨兽的呼吸,悄然开启又迅速闭合,几道玄色人影裹挟着夜的寒气闪入,衣袂扫过地面,带起细微的风声,却未惊动半分府内静谧。
空气中弥漫着三重交织的气息——淡淡的血腥气来自未干的伤口,硝烟味残留着爆炸后的焦灼,还有被晨露打湿的泥土清香,三者缠绕在一起,无声昭示着这支小队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激战。
突袭锦绣庄的主力小队,带着一身疲惫与肃杀,终是安全返回。没有胜利后的欢呼雀跃,只有完成任务后的沉静内敛,以及迅速投入后续事务的高效利落。每个人的夜行衣上都沾着尘土与零星血迹,眉宇间刻着倦意,却眼神清明,不见半分松懈。
霍云庭一踏入书房,甚至来不及换下这身染血的战衣,便沉声吩咐侍卫传召文掌柜。苏婉婉紧随其后,灵魂的虚弱感因连夜高强度行动再次加剧,每走一步都似有细微的眩晕袭来,但她依旧强撑着,指尖拎着一个温热的铜壶,为霍云庭倒了杯温水。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唇上未干的血迹,她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情况如何?”霍云庭的声音带着彻夜鏖战后的沙哑,连续的厮杀与未愈的内伤,让他每一次开口都能感受到胸腔的滞涩,却依旧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文掌柜早已在偏厅候命,他依旧是那副精干利落的模样,只是眼底爬满了红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眠,时刻关注着前线动静。“回王爷,王妃,”他躬身行礼,动作沉稳,语速快而清晰,“萧殿主已率辰龙殿弟兄按预定路线安全撤离,途中制造了帮派火并的假象,清理了所有痕迹。官府那边暂时将此事定性为江湖仇杀,并未深究,也未引起全城戒严,算是稳住了局面。我们的人仅有三人受了皮外伤,无人折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无疑是振奋人心的消息,意味着“惊雷”计划在人员保全与隐秘性上,都取得了初步成功。
“缴获的图纸、零件,还有那个俘虏,情况如何?”苏婉婉更关心实质性的突破,她端起水杯递到霍云庭手中,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掌心,感受到那份微凉的温度,心中的担忧又重了几分。
文掌柜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却又迅速压下,换上凝重:“缴获的图纸残片、幽冥蜂零件,还有那几名负责组装的低级工匠,已全数交由清墨公子和墨殿主接手。两人此刻正在护国公府的临时工坊内,连夜清理研判,想必很快会有结果。至于那名俘虏——是锦绣庄的低阶执事,名叫赵五,负责日常机关维护和物料登记。”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这赵五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被苏二爷(苏斩月)拎回来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老奴已将他秘密关押在地牢,略施手段,他便吐露了不少零碎信息,但终究级别太低,接触不到核心机密,大多是些外围运作的琐事。”
“拣关键的说。”霍云庭浅啜一口温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言简意赅,不浪费半分时间。
“是。”文掌柜神色一正,条理清晰地汇报道,“据赵五交代,锦绣庄确实是幽冥司在京城的重要机关组装点,‘幽冥蜂’的后期调试、外壳拼接,以及少量核心部件的植入,都在地下工坊完成。但他直言,自己从未见过‘幽冥蜂’控制核心的完整制造过程——那东西工艺极其精密,是在另一处更隐蔽的工坊制作完成后,由专人押运到锦绣庄,再进行最终组装。”
另一处更隐蔽的工坊!
这一句话,如同惊雷划破沉寂,让霍云庭和苏婉婉同时精神一振。摧毁锦绣庄,不过是斩断了幽冥司的一条臂膀;若能找到控制核心的制造源头,才是真正伤其根本、断其臂膀的关键!
“他可知道那工坊的具体位置?”苏婉婉追问,语速不自觉地加快,眼底闪过一丝急切。
文掌柜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一丝遗憾,却又补充道:“赵五虽不知具体地点,但他负责物料登记,曾多次经手一批特殊物资——带有‘南铁’标记的玄铁锭,还有一种名为‘魂引石’的稀有晶石。他听押运的人说,这些都是制作控制核心的关键材料。更重要的是,每次运送这些物资的车辆,都是从城南方向而来,押运的人身形矫健,眼神锐利,绝非普通力夫,一看便是练家子。”
“城南……‘南铁’标记……”霍云庭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沉闷声响,节奏沉稳,却透着深思,目光落在桌案的京城舆图上,若有所思。
天光渐亮,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将夜色一点点驱散。新的一天已然到来,但对于夙王府和天机阁而言,战斗从未停止,只是从明面上的厮杀,转向了暗地里的抽丝剥茧。
地牢之内,审讯仍在持续。文掌柜亲自坐镇,没有严刑拷打,却以精准的细节盘问和心理施压,不断榨取着赵五所知的一切。哪怕是一句无心的闲聊,一个模糊的场景描述,都被他捕捉记录,如同拼接碎片般,试图还原幽冥司的隐秘脉络。
而护国公府那处僻静的临时工坊内,此刻却是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墨衍不顾苏忘忧“重伤初愈当静养”的劝阻,强撑着疲惫的身躯,与苏清墨一同扑在了缴获的图纸残片和机关零件上。工坊内,桌上、地上、甚至墙角,都铺满了各种焦黑的碎片、残破的兽皮图纸,空气中弥漫着金属锈蚀的冷味、机械油脂的腻味,还有一种源自“魂引石”的、类似檀香却夹杂着淡淡腥气的诡异味道,在密闭的空间里交织弥漫。
墨衍的脸色比返程时更白了几分,眼底挂着浓重的青黑,显然是透支了太多精力,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着一簇不灭的火焰。他手持一枚特制的青铜放大镜,小心翼翼地拼接着一张被火焰燎烧过半的兽皮图纸,指尖因过度专注而微微颤抖,生怕碰碎了脆弱的残片。苏清墨在一旁默契协助,手中握着一支细如发丝的银针,轻轻挑起残片上模糊的符文,利用自己丰富的机关学识,帮助墨衍辨识那些被烟火熏黑、几乎难以辨认的结构线条。
“清墨兄,你看这里,”墨衍的声音沙哑干涩,却带着一丝兴奋,指着图纸上一处扭曲的能量回路节点,“这个回路的走向,并非寻常机关的动力传导模式,反而像是糅合了某种古老的祭祀符文——你看这嵌套的纹路,分明是用来引导和束缚……精神力的!”
苏清墨凑近细看,眉头紧紧蹙起,指尖顺着符文的轨迹轻轻划过:“确实诡异。寻常机关以机括、元气为核心,但这‘幽冥蜂’的控制核心,似乎更侧重于对无形能量的驾驭。这‘魂引石’的名字,本身就透着邪气,恐怕与这精神力引导脱不了干系。”
就在两人低声探讨之际,墨衍的目光突然定格在图纸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印记上。那印记被烟火熏得发黑,如同污渍,但若仔细辨认,便能看出是一个变体的“官”字纹样,旁边还跟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像是坊口编号的刻痕——“柒”。
“官营印记?”苏清墨也瞬间注意到了,语气中满是震惊,“难道是……前朝或本朝的官营铸铁坊?”
这个发现非同小可!幽冥司竟然敢利用官营设施制造核心机关部件?这背后牵扯的,恐怕就不仅仅是江湖势力那么简单了,很可能触及朝堂根基,有官员暗中勾结!
墨衍强撑着起身,不顾头晕目眩,在另一堆从锦绣庄核心工坊缴获的、未来得及完全销毁的物料清单残片中翻找起来。纸张簌簌作响,他的动作急切却不失沉稳,终于,在一张被踩踏得褶皱不堪的单子角落,找到了一个类似的印记,旁边的编号比图纸上清晰了几分——“城南柒”。
“城南……官营铸铁坊……编号柒……”墨衍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豁然开朗的光芒,“是了!只有官营铸铁坊,才有足够大的规模、足够精良的冶炼设备,更重要的是,有不被轻易怀疑的物资进出渠道,足以掩饰这种违禁核心部件的制造!而且,赵五提到的‘南铁’标记,恐怕就是指代城南官营铸铁坊的专属印记!”
他不敢耽搁,立刻取来纸笔,将这个重大发现飞速记录下来,嘱咐苏清墨:“清墨兄,劳烦你立刻将此事禀报王爷与王妃,这可是关乎根本的关键线索!”
苏清墨也深知此事紧迫,抓起记录纸便快步离去,身影转瞬消失在工坊门外。
几乎在墨衍这边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同时,文掌柜那边也从赵五口中撬出了新的关键线索。在反复的、细节性的盘问下,赵五终于回忆起,约莫一月前,他曾无意中撞见两名押运“特殊物资”的守卫在墙角闲聊,其中一人抱怨道:“铁坊那边戒备真他娘的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另一人则接口:“忍着点吧,干完这票就歇了,还是老规矩,西角门,麻三接头。”
“西角门”、“麻三”!
这两个关键词,与墨衍推断的“城南官营铸铁坊”形成了完美的交叉印证!所有零散的线索,如同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了同一个目标——城南柒号官营铸铁坊!
情报如同潮水般迅速汇聚到霍云庭和苏婉婉面前,书房内的气氛愈发凝重,却也透着一丝即将破局的振奋。
“城南官营铸铁坊,编号柒……”霍云庭的手指重重落在舆图上城南那片标注着官营工坊区的区域,眼神冰冷如霜,“好一个灯下黑!竟敢披着官家的外衣,行魑魅魍魉之事,真是胆大包天!”
苏婉婉指尖轻点那个“柒”号坊的位置,凤眸微眯,语气冷静而锐利:“如此一来,所有疑点便都能说通了。为何幽冥司能大规模制造‘幽冥蜂’控制核心而不被察觉?为何其物资流动能避开我们前期的部分侦查?有官皮掩护,有官府的物料渠道,自然便利许多,也隐蔽许多。”
“必须立刻拔掉这颗毒瘤!”霍云庭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锦绣庄被袭,幽冥司必然已经警觉,不出三日,他们定会转移或销毁铸铁坊内的证据,甚至可能放弃这个据点!我们没有时间了!”
“但官营铸铁坊不同于锦绣庄。”苏婉婉立刻冷静分析,语气中带着审慎,“那里明面上是朝廷产业,守备力量混杂——既有负责看守的官兵,也有幽冥司的死士,甚至可能有我们不知道的、被收买的官员牵扯其中。一旦强攻,不仅伤亡难以预估,还可能引发朝堂震动,给三皇子等人可乘之机,后续影响太大。”
“那就不能强攻,只能智取,或者说……奇袭。”霍云庭的目光转向苏婉婉,眼中带着询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婉婉,你的空间能力,能否支撑短距离内,隐匿少量人员潜入?”
苏婉婉沉默片刻,闭上眼感受着灵魂深处依旧存在的虚弱感——空间灵泉的恢复速度缓慢,上次行动的消耗尚未完全弥补。但她清楚,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案。短距离、小范围、短时间的隐匿潜行,应该还在她的负荷范围内,只是行动结束后,恐怕又要经历一段难熬的虚弱期。
“可以一试。”她缓缓睁开眼,语气坚定,没有半分迟疑,“但有三个条件:第一,人数必须精简,最多五人,多则无法完全隐匿;第二,行动必须迅捷,潜入、破坏、取证、撤离,全程不得超过一炷香;第三,目标明确,只摧毁核心制造设备、夺取关键图纸与账册,不与守卫过多纠缠,避免暴露。”
“好!”霍云庭当即拍板决断,“目标:城南柒号官营铸铁坊!行动方案:潜行奇袭!人员配置:你我二人,墨衍(负责识别核心设备与机关陷阱),再从辰龙殿挑选三名最精锐的好手,各司其职。”
他转向门外,高声唤来侍卫:“传文掌柜!”
片刻后文掌柜入内,霍云庭继续下令:“文掌柜,你负责外围接应,调动所有暗影卫,封锁铸铁坊周边要道,一旦我们得手,立刻制造混乱,吸引守卫注意力,掩护我们撤离!同时,动用所有情报网络,严密监控可能与铸铁坊有牵连的衙门和官员,若有人试图通风报信或派兵支援,立刻拦截!”
“双线并进,不可偏废。”苏婉婉补充道,语气沉静,“在准备奇袭铸铁坊的同时,文掌柜,你根据赵五提供的名单,结合我们之前掌握的线索,即刻着手清除幽冥司潜伏在京城各衙门、商行的暗线。这些人如同附骨之疽,今日不除,明日便可能成为致命隐患,必须尽快扫荡干净!”
一张针对幽冥司残余势力的更大、更密的网,开始悄然收紧。一边是凌厉的尖刀,直插心脏要害;一边是无形的扫帚,清扫羽翼爪牙。明暗两条战线,同时拉开了序幕。
计划已定,整个天机阁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再次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
文掌柜领命而去,子鼠殿的情报网络瞬间全力运作起来——一张张标注着幽冥司暗桩姓名、职位、活动规律、联络方式的名单被迅速整理成册,清除行动在无声无息中展开。京城的街巷里、衙门中、商行内,那些潜藏的毒蛇,正一个个被揪出,一场不为人知的清洗,在黎明的掩护下悄然进行。
萧战接到命令后,立刻从辰龙殿中筛选出三名最擅长潜行、暗杀、爆破的精锐,开始进行针对性的磨合训练——模拟铸铁坊的地形,演练潜入路线,配合苏婉婉的空间能力进行撤离,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演,力求万无一失。
护国公府的临时工坊内,墨衍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在苏清墨的协助下,抓紧时间修复并改良那面在锦绣庄战斗中受损的“千机扰阵盘”。他将阵盘的干扰范围缩小,却增强了针对性,专门针对官营铸铁坊可能存在的机关能量回路,同时绘制了一张简易的“官营工坊防御机关推测图”,标注出可能存在的漏洞与陷阱。
霍云庭则与苏婉婉一起,在书房内反复推演潜入铸铁坊的每一条路线、可能遇到的每一种阻碍、以及对应的应对方案。烛火下,两人的身影交叠,偶尔低声争执,更多的是默契的共识。每一次推演间隙,霍云庭的目光都会在苏婉婉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担忧之色难以完全掩饰,却终究没有劝阻——他知道,她的决心,如同他的责任一样,不可动摇。
苏婉婉能清晰感受到他的担忧,每次都会回以一个安抚的微笑,但内心深处,那份因灵泉消耗过度而产生的隐忧,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挥之不去。下一次行动,她还能支撑多久?空间灵泉的恢复速度,能否跟上这越来越紧迫的步伐?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幽冥司这个毒瘤,必须彻底铲除;南方父母失踪的线索,如同磁石般吸引着她前行;袖中那对金属蝉的微弱感应,时刻提醒着她前路未卜,却也不能退缩。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备战氛围中,一名暗影卫悄然潜入书房,递上一封密封的密信——是四皇子霍明煜通过隐秘渠道送来的。
霍云庭拆开密信,快速浏览一遍,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苏婉婉凑上前一看,瞳孔也微微收缩。
信中内容简短,却字字千钧:皇帝似乎对夙王府近日的“异常安静”产生了疑虑,已暗中加派锦衣卫监视府中动静;同时,三皇子霍明睿与几位掌管京城防务的将领往来突然密切,频频在府中密会,其意图不明。霍明煜在信中郑重提醒:朝堂之上的暗流,并未因二皇子势力的削弱而平息,反而可能因为夙王府声望的再次提升,变得更加汹涌诡谲。
内忧外患,如同两座大山,再次压在了他们心头。
霍云庭将密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火星跳跃间,他的眼神幽深如潭,不见底。
“我们的动作,必须更快了。”他低声说道,声音沙哑,像是在对苏婉婉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更像是在对这即将到来的风暴宣战。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间再次暗了下来。新一轮的风暴,正在京城的夜色中悄然酝酿。而这一次,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披着官家外衣的龙潭虎穴,是朝堂内外的双重围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