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河谷的短暂休整,并未能完全洗去队伍从龙岭带出的疲惫与沉郁。车轮再次滚动,载着伤痕累累的躯体与沉重的心情,沿着蜿蜒的官道向南而行。越是远离北境,秋意便愈发浓郁,道旁的白杨树叶已半染金黄,在秋风中簌簌作响,如同低低的啜泣,为这归途平添几分萧瑟。
霍云庭与苏婉婉共乘的马车内,气氛安静得近乎压抑。苏婉婉靠在柔软的锦垫上,双眸微阖,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并未真的睡着,只是在竭力对抗着灵魂深处传来的阵阵虚弱与刺痛,那是秘境一战留下的后遗症,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同时,袖中那两枚沉寂的金属蝉,如同失去了心脏的躯壳,冰冷而僵硬,带给她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与不安,仿佛失去了某种重要的羁绊。
霍云庭闭目盘膝而坐,脸色依旧难看,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倦意。体内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每一次内息的微弱流转,都伴随着针扎般的痛楚,龙气反噬的伤势远比想象中更难恢复。但他脊背始终挺直如松,周身萦绕着一股沉静而威严的气息,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稳稳守护着身旁最重要的人,哪怕自身早已摇摇欲坠。
突然,马车毫无征兆地猛然一顿,车轮碾过碎石的颠簸感骤然消失,随即稳稳停了下来。外面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夹杂着士兵们兵器出鞘的铿锵之声,以及急促的呼喝,打破了归途的宁静!
“怎么回事?”霍云庭倏地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尽管身躯虚弱,那股久经沙场的警觉与上位者的威严却瞬间回归,压得人喘不过气。
车帘被萧战一把掀开,他脸上带着罕见的凝重与一丝难以置信,单膝跪地,沉声禀报:“夙王,王妃,前方官道旁发现一个荒村,村口留有激烈打斗的痕迹,而且…我们好像被人包围了!”
“包围?”苏婉婉也强打精神坐直身体,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惊疑。这里已是北境边缘,远离龙岭战场,兵魔神刚灭,幽冥司余孽理应蛰伏,什么人敢在此地设伏?目标又是谁?她与霍云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疑惑与警惕。
霍云庭在苏婉婉的搀扶下,勉强走下马车。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目光迅速扫过前方局势。只见队伍前方,官道拐角处,隐约露出一个破败村落的轮廓——土坯房大多坍塌,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屋顶的茅草早已枯黄,随风摇曳,一片死寂,显然废弃已久。
而在村口那片空旷的黄土地上,景象触目惊心:地面凌乱不堪,残留着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深浅不一的刀剑劈砍痕迹如同蛛网般蔓延,还有一些散落的、非云泽制式的箭矢和淬毒的菱形暗器,显然刚发生过一场激烈厮杀。
更令人心惊的是,道路两旁的枯树林中,以及荒村断壁残垣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冒出了数十道黑影!他们身着灰黑色劲装,布料粗糙却坚韧,脸上蒙着深色面巾,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如同蛰伏的毒蛇,手中握着造型奇特的弯刀——刀身弯曲,刃口泛着幽蓝寒光,显然淬了剧毒,还有些人端着小巧的连弩,箭簇同样闪着诡异的光泽。
这些人气息阴冷,行动间几乎不带起半点风声,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其行事风格与龙岭遭遇的幽冥司人马有着惊人的相似!
“戒备!圆阵防御!护住伤员和马车!”苏临渊虽伤势未愈,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此刻却已拔出重剑,虎目圆睁,声如洪钟般嘶声下令。他不顾自身伤痛,率先站到阵前,玄甲上的血迹因动作牵扯而再次渗出,却依旧挺直身躯,如同屹立不倒的礁石,挡在队伍前方。
残存的破锋营士兵与霍云庭的亲卫训练有素,瞬间收缩阵型,将装载物资、安置伤员的马车护在中央,盾牌竖起如墙,长枪如林般探出,弓弩手迅速上弦,凝重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与杀手们的阴冷气息相互对峙,空气仿佛凝固成冰。
苏斩月冷哼一声,长剑已然出鞘三寸,剑身映照着秋日的寒光,凛冽逼人。他与身边的江湖好友们各自占据了有利地形,脚步轻移间,已然布下简易的合击之阵,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那些黑影,寻找着可能的突破口,嘴角勾起一抹桀骜的弧度,显然并未将这些藏头露尾的杀手放在眼里。
“他们…好像是冲着我们来的,但又透着古怪。”苏婉婉压低声音,目光敏锐地扫过那些杀手。他们虽然形成了包围之势,却并未立刻发起猛攻,反而隐隐保持着距离,眼神不断在车队的人员和车辆上扫来扫去,带着一种审视与搜寻的意味,更像是在拖延时间,而非速战速决。
霍云庭微微颔首,他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这些杀手的目标似乎并非覆灭他们整个队伍,而是在寻找某个特定的人或物。他心中一动,立刻联想到了斥候之前在河谷乱石堆中救回的那个身份不明的重伤青年。
“藏头露尾之辈,也配在夙王面前谈条件?有本事出来一战!”苏斩月朗声嗤笑,声音穿透对峙的死寂,试图激对方现身,看清其真面目。
然而,对方并未上当。一个嘶哑难听、如同铁器摩擦般的声音,从枯树林深处传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毫无感情:“交出那个人,可饶你们不死。”
那个人?霍云庭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对方的目标,果然是那个神秘的重伤青年!
“那个人?你们说的是谁?藏头缩尾,连面都不敢露,也敢妄谈条件?”苏临渊怒喝一声,重剑直指枯树林方向,“有本事便出来明刀明枪地打,耍这些阴招,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冥顽不灵!既然不肯交,那就搜!找到目标,格杀勿论!无关人等,若敢阻拦,一律灭口!”
命令一下,那些黑衣杀手顿时动了!他们如同鬼魅般从藏身处扑出,身形飘忽,动作迅捷,并非直接冲击严阵以待的军阵,而是分成数股,如同滑溜的泥鳅,试图从侧翼和后方迂回穿插,目标直指队伍中后段那些装载物资和安置伤员的车辆——那个重伤青年,正躺在其中一辆马车里接受照料。
“拦住他们!绝不能让他们靠近伤员车!”苏临渊怒吼一声,重剑挥舞,一道刚猛的金色剑气横扫而出,带着破空的锐啸,将两名试图靠近的黑衣人逼退,剑气落在地面,劈出一道浅浅的沟壑。
苏斩月剑光如电,身形化作一道残影,瞬间与三名杀手缠斗在一起。他的剑法凌厉刁钻,招招直指要害,剑身与对方弯刀碰撞,火星四溅,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想过去?先问过我手中的剑!”
战斗瞬间爆发!黑衣杀手身手诡异,招式狠辣无情,且配合默契,显然精通合击之术,数人一组,相互掩护,攻势如同潮水般连绵不绝。而霍云庭一方,虽都是百战精锐,却经历了龙岭大战的惨烈厮杀,人人带伤,体力、内力都远未恢复,一时间竟被这些如同附骨之疽的杀手拖住,陷入了苦战。惨叫声不时响起,已有数名士兵不慎中了毒箭或毒刀,当场倒地,脸色迅速发黑,显然毒性猛烈。
“他们的目标,确实是那个受伤的青年!”苏婉婉站在霍云庭身边,凭借着敏锐的观察力,瞬间确认了杀手的意图。她强忍着灵魂深处的虚弱感,集中精神,试图感知周围环境的异常。这些杀手出现的时机和地点太过巧合,而且似乎笃定目标就在他们的车队中,显然是有备而来,甚至可能一路追踪至此。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在荒村边缘,一栋半塌的土房阴影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反光一闪而逝!那不是兵器的寒光,倒像是某种精心打磨的金属或晶石构件,在阳光下折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那里有东西!绝非巧合!)
苏婉婉心中一动,立刻拉了拉霍云庭的衣袖,指尖指向那个方向,压低声音道:“云庭,你看那边,那栋半塌的土房,有古怪。”
霍云庭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眸色一沉。他顺着那处阴影仔细观察,果然发现了不对劲——土房的坍塌角度过于规整,阴影下似乎藏着人为布置的痕迹,而且隐约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不同于血腥味的奇异气息,像是某种机油与草药混合的味道。
“萧战,带一队精锐亲卫,护住王妃,随我去那边看看!”霍云庭当机立断。他虽重伤在身,无法全力战斗,但此刻绝不能坐视不明威胁潜伏在侧,更何况那处古怪很可能与杀手的目标、以及那个神秘青年有关。
“是!”萧战沉声应道,立刻挑选了四名身手矫健的亲卫,手持盾牌长刀,形成严密的护卫阵型,护着霍云庭与苏婉婉,小心翼翼地脱离主战场,朝着那栋半塌的土房靠近。
越是靠近土房,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血腥与奇异机油的味道就越是明显。土房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蛛网遍布,尘土厚积,墙角堆着腐烂的柴草,散发着霉味。然而,就在一堆坍塌的土坯和烂木板之下,苏婉婉凭借着超越常人的敏锐,发现了一处被巧妙伪装过的、通向地下的入口!
入口边缘覆盖着干枯的杂草和碎土,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若非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发现。而在入口旁的碎石堆里,散落着几片与之前在那重伤青年身边发现的、类似的精密金属碎片,上面刻着细小的纹路,做工极其精巧。
“在下面!”苏婉婉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开覆盖的杂草,低声说道,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两名亲卫上前,小心翼翼地搬开压在入口上方的杂物,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更浓重血腥和草药味的气息从中涌出,让人忍不住皱眉。
霍云庭示意亲卫在洞口两侧警戒,防止杀手突袭,自己则深吸一口气,强提体内所剩无几的内力护住心脉,不顾身体的不适,率先弯腰钻了进去。苏婉婉紧随其后,萧战手持长刀,警惕地殿后,三人依次进入了洞口。
洞口之下,是一间不大的地窖,阴暗潮湿,墙壁上凝结着水珠,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死寂的气息。借着从洞口透入的微弱光线,可以看到地窖角落的干草堆上,蜷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个他们救下的、昏迷不醒的神秘青年!
然而,与之前不同的是,此刻的地窖内,竟布设着一些极其精妙而古怪的机关!几根纤细的、几乎透明的丝线纵横交错,如同蛛网般覆盖在入口与青年之间,丝线上闪烁着微弱的磷光,显然淬有剧毒;地面看似平整,但有几块地砖的色泽与周围略有差异,边缘还残留着细微的机括痕迹,下方很可能设置了陷坑或强弩;甚至在天花板角落,还悬挂着几个小巧的、如同蜂巢般的金属球,表面布满了细孔,隐隐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不知藏着何种杀招。
这些机关虽然因为能量耗尽或主人重伤昏迷而大部分停止了运转,但依旧能看出其设计之精巧、构思之歹毒,绝非寻常工匠所能为。这青年,在重伤垂死、孤立无援之际,竟还能凭借身边有限的材料,布下如此绝境求生的防御,其在机关术上的造诣,令人心惊!
“他…他竟是靠这些机关,才挡住了追兵,撑到我们来的?”萧战看着那些精巧而危险的布置,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一个重伤昏迷的人,竟有如此能耐,这青年的身份,愈发神秘。
苏婉婉的目光则落在了青年身边,那里散落着几页残缺的、材质特殊的兽皮纸。兽皮纸质地坚韧,防水防潮,上面用某种特殊的黑色墨水描绘着复杂的结构图和能量回路,线条精准,标注详尽,旁边还有一些潦草的笔记,字迹急促而潦草,显然是匆忙之下记录而成。最上面一页的角落,绘制着一个奇特的徽记——那是一个被齿轮环绕的、半开半阖的眼睛,眼神空洞,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审视感,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这个徽记,苏婉婉从未在云泽任何势力的标识中见过,但直觉告诉她,这绝非善类,恐怕与追杀青年的黑衣杀手,乃至幽冥司脱不了干系!
就在这时,地窖入口处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和短促的惨叫!显然,有杀手突破了外面亲卫的防御,发现了这个隐蔽的入口!
“保护好王妃和那青年!守住入口!”霍云庭眼神一厉,对萧战和亲卫下令。他知道自己此刻状态极差,内力不济,但若让杀手冲入地窖,不仅苏婉婉和青年有危险,那关乎青年身份的兽皮纸也可能落入敌手。他转身面向那唯一的入口,尽管身形微晃,气息不稳,但那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再度凝聚,玄色常服在微弱的光线下,竟透出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苏婉婉也迅速蹲下身,检查那青年的状况。他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呼吸比之前更加急促微弱,左胸伤口的纱布已被鲜血浸透,沈孤兰之前为他施针止血的银针,此刻竟变成了深黑色,显然体内的毒素和阴寒内息正在加速侵蚀他的生机,情况危急。
她毫不犹豫地取出沈孤兰留给她的保命丹药——一枚晶莹剔透的“护心丹”,捏开青年的嘴,小心翼翼地将丹药喂了进去,同时尝试将一丝微弱的精神力探入其体内,试图安抚他混乱的气息,延缓毒素蔓延的速度。
然而,就在她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接触到青年意识的瞬间,一段破碎、混乱而充满惊恐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猛地冲入了她的脑海!
* ……冲天的火光染红了夜空,熟悉的庭院化作一片火海,房屋坍塌的巨响与惨叫声交织,昔日的亲人与仆从倒在血泊之中……
* ……父亲浑身是血,将那几张泛黄的兽皮纸强行塞入他手中,声嘶力竭地喊着:“走!带着《千机谱》走!永远不要回来!不要相信‘幽冥之眼’!他们…他们想要的是这个!”……
* ……冰冷的金属触感贴上脖颈,狰狞的鬼面在眼前放大,与兽皮纸上的徽记隐隐重合,淬毒的利刃狠狠刺入胸膛,剧痛传来,鲜血喷涌……
* ……无尽的追杀,日夜奔逃,体力耗尽,最终躲入这荒村地窖,耗尽最后心力布下机关,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千机谱》!幽冥之眼!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在苏婉婉脑海中炸响!果然与幽冥司有关!而且,这青年家族守护的《千机谱》,显然是一件连幽冥司都极为觊觎的重要之物,甚至可能关乎更大的秘密!
地窖入口处,兵刃交击之声愈发激烈,金属碰撞的锐响与惨叫声此起彼伏。霍云庭闷哼一声,身形一个踉跄,显然在与杀手的交锋中牵动了伤势,嘴角溢出一丝暗红血迹,气息也变得更加紊乱!
而就在这时,服下护心丹的青年,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异响,胸膛剧烈起伏,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眼神初时涣散迷茫,如同迷失在黑暗中的旅人,随即迅速聚焦,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与绝望,还有一丝深入骨髓的警惕!他看到了眼前陌生的苏婉婉,看到了地窖入口处正在激战的身影,也听到了外面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和杀手们阴冷的嘶吼。
他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苏婉婉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力气,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他的嘴唇颤抖着,嘶哑的声音带着血沫,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急促而绝望:
“他们…他们追来了!快走!快带着《千机谱》走!!”他的目光扫过散落的兽皮纸,眼神愈发急切,“《千机谱》…不能落在‘幽冥之眼’手里…否则…云泽…天下…必遭大乱……”
话音未落,他便再次剧烈咳嗽起来,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苏婉婉的衣袖,身体也随之瘫软下去,唯有抓着她手腕的力道,依旧带着不死不休的决绝!
地窖入口的防御已摇摇欲坠,霍云庭的状况越来越差,而外面的厮杀还在继续,更多的杀手正在逼近。苏婉婉看着手中的兽皮纸,听着青年的警告,心中一片冰凉——他们本想带着伤员回京休整,却不料卷入了一场关乎《千机谱》与“幽冥之眼”的巨大危机,这荒村地窖,竟成了新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