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金砖墁地,蟠龙绕柱,此刻却因凝滞的气氛而显得格外压抑。熏香的青烟笔直上升,仿佛也被这无形的压力所冻结。
霍云庭躬身,将暗卫查获的证物——那份墨迹未干的供词,以及盛放着残余“梦浮生”药粉的瓷瓶,稳稳呈于御案之前。他挺直脊背,声音如同淬了寒冰,字字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殿宇中:
“皇兄,人证物证俱在,所有线索,皆明确指向东宫!”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问题的核心,“太子身为国之储君,理当为天下表率。然其竟在太后寿辰、众目睽睽之下,行此龌龊狠毒之事,谋害为国浴血的功臣之后,谋害儿臣即将过门的王妃!此举若不明正典刑,严加惩处,岂非令边疆将士心寒?令天下忠臣齿冷?儿臣恳请皇兄,秉公处置,以儆效尤,肃清宫闱!”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深沉地扫过那供词与药粉,指节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脸色变幻不定,晦暗难明。他自然心知肚明此事必是太子所为,然而,太子是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地位轻易动摇不得。这不仅仅是一桩罪案,更是一场关乎朝局稳定、权力平衡的严峻考验。
很快,闻讯而来的太子霍明瑾也被内侍引至御前。他显然早已备好了应对之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委屈。目光一触及那供词,他立刻撩袍跪倒,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被冤枉的急切与愤懑:
“父皇明鉴!儿臣对此等恶事毫不知情!”他言辞恳切,目光却飞快地扫过一旁的霍云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定是那刁奴!定是那管事嬷嬷因往日些许私怨,或是受了外人蛊惑,胆大包天,擅自行动,意欲构陷儿臣!儿臣驭下不严,甘受父皇责罚,但此事与儿臣绝无干系!”他甚至以头触地,主动请求,语气显得无比痛心疾首,“请父皇将那恶奴严加惩处,以正宫规,以儆效尤!还儿臣一个清白!”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所有罪责推得一干二净,仿佛他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皇帝高踞龙椅,目光如古井深潭,缓缓扫过台下凛然对峙的兄弟二人。一个杀意沸腾如出鞘利剑,一个巧言令色急于金蝉脱壳。御书房内静得可怕,唯有更漏滴答,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沉默持续了良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结成冰,皇帝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沉重与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砸在光洁的金砖上:
“太子霍明瑾,”他先点了太子的名,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御下不严,约束无方,致使宫中出现此等胆大包天之恶奴,惊扰太后圣驾,险些酿成无法挽回之大祸!朕,责你即日起禁足东宫一月,静思己过,亲手抄写《孝经》、《仁德论》百遍,需字字反思,深刻领会其中要义!所有涉案一干涉事人等,无论主从,一律杖毙,以正宫规!”
这处罚,雷声轰鸣,却未伤及东宫根本,对于一国储君而言,无异于隔靴搔痒,更多是象征性的惩戒。
随即,他目光转向霍云庭,语气刻意缓和了几分,带着安抚的意味:“皇弟此番受委屈了,苏家小姐更是无辜受累,朕心甚愧。”他略一停顿,朗声宣旨, “传朕旨意,擢升苏婉婉之父苏临渊为镇北将军,加授光禄大夫衔,赏苏家黄金千两,东海明珠十斛,蜀锦百匹,另赐百年老参、天山雪莲等珍稀药材若干,务必为苏小姐好生压惊,仔细调养补身。”
最后,他抛出了一个更具分量的承诺,目光落在霍云庭紧绷的脸上:“待苏小姐身体大好,朕,将亲自为你二人主婚,以示天家恩宠,弥补今日之过。”
这一赏一罚,一拉一打,帝王心术与平衡之道,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风暴似乎暂时平息,然而那深埋的根由,那险些夺去性命的仇恨,又岂是这些赏赐与一个替罪羊的性命所能轻易抹平?
霍云庭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翻涌的冰冷暗流。他躬身领旨,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臣,谢陛下隆恩。”
他知道,这场博弈,远未结束。皇帝的处置在他意料之中,而他要的,也从来不只是区区一个嬷嬷的性命。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皇帝这番处置,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操盘手,在棋局上落下了看似平衡、实则重心偏移明显的一子。名义上各打五十大板,但板子的力道与落处,却耐人寻味。太子仅受禁足抄书这等不痛不痒的薄惩,储君威仪未损分毫;而苏家与霍云庭,则得到了实实在在的物质厚赏与名位擢升,尤其是将苏临渊一举擢升至镇北将军之位,这既是帝王对受害方的安抚与补偿,更深一层,也未尝没有顺势将本就与霍云庭关系密切的苏家,更紧密地绑上夙王战车,使其更显眼地立于朝堂,便于日后皇帝以此制衡霍云庭兵权的深意。一石二鸟,君心莫测。
霍云庭垂首聆听着旨意,心中一片冰凉的冷笑。对这个看似恩威并施、实则处处维护东宫的结果,他早已预料。君王之心,深似海,重在平衡与制衡,而非单纯的黑白对错。此刻若再据理力争,强行撕破脸面,非但无法动摇太子根基,反而会打草惊蛇,将于他、于尚在“病中”的苏婉婉,都置于更加不利的境地。
他敛去眸中所有情绪,如同最温顺的臣子,恭敬地躬身,声音平稳无波:“臣,领旨谢恩。陛下圣明。”
另一侧,太子也悻悻然地叩首领罚,只是那低垂的眼眸中,快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与不甘,随即被他很好地掩饰过去,默然退下。一场险些酿成巨祸的风波,表面上,似乎就在这帝王的乾坤独断之下,被强行按了下去。然而,那冰面下的暗流,却因此番碰撞,涌动得更加湍急凶险。
消息如同穿过重重帘幕的微风,悄然传回了偏殿。躺在锦帐之中的苏婉婉,虽阖着双眼,神识却清晰无比地接收着外界的每一丝波动。听闻皇帝那“恩威并施”的处置结果,她心中并无半分波澜,只泛起一片冰湖般的了然与清明。
如此结局,完全在她预料之中,甚至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了她与霍云庭推演过的棋路之上。
经此生死一劫,她与东宫太子一党之间,那层虚伪的窗纸已被彻底撕破,已然是不死不休之局。而皇帝那看似公允、实则明显偏袒东宫,同时不忘擢升苏家以作制衡的态度,更是**裸地昭示了:在这位帝王心中,无论是功勋卓着的苏家,还是战功赫赫的夙王霍云庭,终究是外姓之臣,是需要被纳入棋局、加以权衡、甚至必要时予以打压的存在。所谓的圣心眷顾,在真正的权力与国本面前,薄如蝉翼。
表面上的惊涛骇浪似乎已被帝王的权柄强行抚平,殿宇内外重归一片虚伪的宁静。但苏婉婉深知,这平静的水面之下,因这次未竟的谋杀与不公的处置,暗流只会积蓄更多力量,变得更加汹涌、更加致命。
时机已至。
她不再犹豫,于灵台深处微动意念,那被精密操控的体内气息开始悄然转变。一直萦绕在她腕间、那游丝般仿佛随时会断绝的脉象,极其细微,却又足够让顶尖太医捕捉到地,开始出现一丝极其微弱的、象征着生机复苏的平稳迹象。如同在无边冻土之下,悄然探出的一抹嫩绿,虽渺小,却意味着冰封的融化。
这变化,被时刻关注着她状况的太医第一时间察觉,并立刻禀报给了始终守在外间、如同一尊沉默山岳般的霍云庭。
当那“脉象略有起色”的消息传入耳中时,霍云庭挺拔如山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连日来紧绷如铁石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被这缕微弱的希望轻轻拨动,得以稍稍松弛了一分。他依然沉默地伫立在那里,但周身那足以冻裂空气的凛冽寒意,似乎也随之消散了些许。他知道,她为他争取到了最关键的时间与理由,而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