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更直接地感知京城脉搏,也为“听风轩”那“收集奇物、结交同好”的幌子增添几分真实可信的色彩,苏婉婉偶尔会借着出门透气、调理身子的由头,带着青禾,前往京城几处消息流传最盛的茶楼酒肆小坐片刻。这日午后,她们便来到了城南颇为有名、三教九流汇聚的“荟英楼”。
酒楼内人声鼎沸,说书先生醒木拍案的声音、跑堂伙计清脆的吆喝声、以及各桌食客高谈阔论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而生动的市井气息。苏婉婉主仆二人选了个二楼靠窗的相对清净位置,既能俯瞰楼下街景,又能将大堂部分区域的动静收入眼底。
点了一壶清茶,几样制作精巧、不易出错的点心,苏婉婉便微微侧身,倚着窗棂,目光似乎投向了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一副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病弱闺秀模样。然而,她那看似涣散的注意力,实则高度集中,如同最精密的蛛网,悄然捕捉着周围每一桌食客有意无意泄露出的闲聊碎语。青禾则尽职地侍立一旁,动作轻柔地为她斟茶,将点心挪到方便取用的位置,时刻留意着小姐的状况。
一切起初平和而寻常,与往日并无不同。
直到旁边不远处一桌,几个穿着绫罗绸缎、腰佩美玉、明显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年轻纨绔,几杯烈酒下肚,酒意上涌,谈话的声音便不自觉地越来越大,内容也逐渐从风花雪月、宝马香车,转向了更加肆无忌惮、甚至不堪入耳的方向。
他们高声谈论着哪家青楼新来了色艺双绝的清倌人,谁又在赌坊一夜输掉了多少田产,言语间充满了轻浮与炫耀。很快,话题便开始围绕着京城里各家闺秀品头论足,言辞愈发轻佻放肆,甚至夹杂着些下流的臆测和玩笑,引得周围几桌有些体面的客人微微蹙眉,却似乎碍于他们的身份,并未出声制止。
苏婉婉端起茶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长睫低垂,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意。青禾更是气得小脸微红,握着茶壶的手紧了紧,担忧地看向自家小姐。
“……要我说,那夙王也是瞎了眼,竟把那么个病痨鬼当宝贝供着!”一个生得尖嘴猴腮、眼下发青的公子哥猛地灌了一口酒,带着满脸猥琐的醉意高声笑道,“听说护国公府那位嫡女,苏婉婉,就是个药罐子,风吹就倒,纸糊的人儿一般!怕是连洞房花烛夜都熬不过去,就得香消玉殒咯!哈哈哈!”
他旁边一个穿着绛紫锦袍、胖乎乎的同伴立刻接口,语气充满了恶意的揣测:“可不是嘛!要我说,苏家也是够精明的,眼看日渐式微,就拿个快断气的女儿硬拴着夙王这门亲事,指望着借夙王的势呢!真是打得好算盘!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就那病秧子的身子骨,这如意算盘怕是迟早要落空,啪嗒一声,散架喽!”
最先开口那尖嘴猴腮的又凑近几分,压低了些声音,却依旧能让周围几桌隐约听见,故作神秘道:“我还听人说,那女人不仅病得厉害,模样也丑,怕是脸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这才常年躲在深闺里,不敢出来见人!不然怎么从没人见过她真容?”
污言秽语,越来越不堪入耳,不仅肆意侮辱苏婉婉的清誉,更将护国公府和夙王霍云庭也一并牵扯进来,言辞刻薄恶毒。
青禾听得浑身发抖,小脸气得煞白,胸口剧烈起伏,紧紧攥在手中的茶杯咯咯作响,清澈的茶水晃荡着,几乎要泼洒出来。她牙关紧咬,一双杏眼狠狠瞪着那桌人,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滚烫的茶水泼他们一脸!
苏婉婉端坐在原地,面色依旧是一贯的苍白平静,仿佛那些恶毒的话语谈论的是与己无关的旁人。唯有那只端着青瓷茶杯的手,纤细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透露出她内心绝非表面那般无动于衷。
她清冷的目光淡淡扫过那桌喧哗的纨绔,在其中两人脸上稍作停留,便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尤其是那个带头起哄、尖嘴猴腮的,正是当今太子麾下一位颇得重用的官员的嫡子。她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了然与厉色,转瞬即逝。
就在这污言秽语甚嚣尘上、气氛愈发不堪之际,那桌纨绔子弟中,一个喝得醉醺醺、身形壮硕如牛的家丁,许是听多了主子们对苏家小姐的肆意贬损,又被酒气冲昏了头脑,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脱离了那桌喧闹,径直朝着苏婉婉她们这桌踉跄走来。
他满脸横肉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睛闪烁着淫邪贪婪的光芒,死死盯在清丽动人的青禾身上,咧开大嘴,喷出令人作呕的酒气,言语粗鄙下流:
“嘿嘿嘿……这小娘子,生得……生得可真叫一个标致!瞧瞧这脸蛋,这身段……跟着这么个……风吹就倒、半死不活的病鬼主子,能有什么……什么前程?日日端汤送药,守着个药罐子,没得晦气!不如……不如跟了爷,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
话音未落,这胆大包天的狂徒,竟真的伸出那只粗黑肮脏、指缝里还带着污垢的手,直勾勾地就朝着青禾白皙细嫩、吹弹可破的脸颊摸去!动作轻佻无比,充满了侮辱的意味!
“放肆!”
青禾又惊又怒,俏脸瞬间气得通红,胸脯剧烈起伏,厉声呵斥的同时,脚下猛地向后撤步躲避,眼中已泛起屈辱的水光。
几乎在同一刹那!
一直静坐如莲、仿佛与周遭污浊隔绝的苏婉婉,眸底骤然掠过一抹冰冷刺骨、宛若实质的寒芒!那光芒锐利如淬毒的匕首,带着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
她可以忍受旁人对自己病弱的嘲讽,甚至可以冷静分析那些污言秽语背后的政治意图。但,她绝对不能容忍任何人,动她身边珍视之人分毫!尤其是自小相伴、忠心耿耿的青禾!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电光石火之间,就在那家丁的脏手即将触碰到青禾肌肤的前一瞬,坐在桌旁的苏婉婉,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侵犯而受惊过度,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然而,她久病体弱的“人设”此刻成了最好的掩护,只见她脚下“恰好”一个虚浮踉跄,看似慌乱无助地向前扑去,右手也无意识地向前挥舞,仿佛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身形。
就在这看似混乱的动作中,她食中二指的指尖,如同蜻蜓点水般,“无意间”在那家丁伸出的手臂内侧,一个极其隐蔽、关联着手臂神经与气血运行的穴位上,轻轻一拂!
动作快得超乎肉眼捕捉,微弱得如同情人低语,混在桌椅碰撞和惊呼声中,完美地融入了“受惊女子慌乱失措”的表象之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那家丁只觉得手臂内侧像是被一根冰冷的细针骤然刺入,一股尖锐的酸麻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整条手臂,直达肩胛!他伸出的手臂顿时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软绵绵、不受控制地垂落下来,再也抬不起分毫。不仅如此,半边身子都随之僵硬麻痹,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原地,脸上那淫邪的笑容凝固,转而露出极度惊恐和茫然无措的神色,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啊”!
苏婉婉适时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惊惧的低呼,顺势“虚弱”地、几乎是脱力般地跌坐回椅子上。她单手捂住胸口,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透明,毫无血色,呼吸也变得急促而不稳,纤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仿佛下一瞬就会因这巨大的惊吓而晕厥过去。
整个过程发生在呼吸之间,在旁人看来,分明是一个醉汉意图调戏丫鬟,而那位病弱不堪的苏家小姐受惊起身,险些摔倒,慌乱中似乎碰到了对方,而那醉汉自己不知为何突然僵住,最终小姐受惊跌坐,场面一片混乱。
唯有那僵立当场面露惊恐的家丁,和垂下眼睫、掩去眸底冰寒的苏婉婉自己,才明白刚才那“无意”的一拂,究竟蕴含了怎样精准而狠厉的力道。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那桌原本喧哗嚣张的纨绔子弟也愣住了,酒意都醒了几分。他们只看见那病秧子苏婉婉受惊站起,脚下踉跄似乎要摔倒,慌乱中手臂挥舞了一下,然后他们那个壮硕的家丁就莫名其妙地僵在了原地,如同被点了穴道,脸上还带着见了鬼似的惊恐表情。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怎么看都像是一场意外。
“废物!你他妈怎么回事?!杵在那里装什么死?!”那尖嘴猴腮的公子哥自觉丢了面子,尤其是在同伴和众多食客面前,不由得恼羞成怒,指着那僵住的家丁厉声骂道。
那家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张大了嘴巴,拼命想说话,想指控那个看似无害的病弱小姐,却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只能用充满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眼神,死死瞪着那个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气息急促、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的苏婉婉。他比谁都清楚,刚才那一下绝非意外!
青禾立刻上前,用身体挡在苏婉婉前面,一双杏眼怒视着那几个纨绔,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坚定:“你们……你们欺人太甚!纵容恶仆当众行凶,羞辱我家小姐!若我家小姐今日因此受了惊吓,病情加重,护国公府和夙王府绝不会善罢甘休!定要讨个公道!”
“护国公府”和“夙王府”这两个沉甸甸的名头,如同两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那几个纨绔头上,让他们残存的酒意瞬间化为了冷汗!
他们平日里仗着家世胡作非为,但也深知哪些人能惹,哪些人绝对不能碰。护国公府是军功起家的顶级勋贵,凤王霍云庭更是权势滔天、杀伐果断的人物,绝非他们这些靠着父辈荫庇的纨绔能招惹的!
几人脸上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忌惮与慌乱。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色厉内荏地骂骂咧咧了几句“晦气”、“扫兴”,也顾不上那僵住的家丁是怎么回事了,手忙脚乱地架起那个依旧动弹不得、只能“嗬嗬”怪叫的倒霉蛋,如同丧家之犬般,灰溜溜地迅速结账,逃离了荟英楼。
酒楼内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喧闹,但许多道或明或暗、带着探究与深思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位依旧靠在椅背上,微微喘息,以手抚胸,看似惊魂未定、柔弱不堪的病弱小姐身上。
刚才那一幕,真的只是巧合吗?
那家丁为何会突然僵住?真的只是被这位风一吹就倒的苏小姐“无意中”碰了一下就变成那样?
一些心思缜密、见过些世面的客人,心中不禁画上了一个问号。这位苏家小姐,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么简单。至少,她的“运气”,似乎好得有些过分了。
苏婉婉低垂着眼睫,感受着四周投来的目光,心中冷笑。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既维持了病弱的表象,又悄无声息地埋下了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