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王府,书房。
夜阑人静,月华如水,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清冷的光斑。霍云庭将最后一本批阅完毕的军报奏疏合上,置于案牍已垒起一尺余高的公文堆最顶端,这才缓缓向后靠入宽大的紫檀木椅中,抬手用力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
连日处理军政要务,即便是他,也感到了些许精神上的疲惫。然而,就在这心神稍懈的片刻,一张苍白、精致却总是带着一种与病容不符的沉静气度的小脸,竟不期然地、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正是护国公府那位嫡女,苏婉婉。
梅林中她看似柔弱无骨、却于危急关头精准避险的身影;书房外她低眉顺目、却用几句呓语般的只言片语点破北境困局的急智……这些画面交织闪过,让霍云庭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神色。
关于“听风轩”的事,他自然早已收到了麾下影卫的回报。他派去的人,明为保护那位未来王妃的安全,实则也负有监视其动向的职责。影卫呈报上来的消息,与表面所见并无二致:苏家四公子苏子画确实为其妹在城西琉璃巷盘下了一处铺面,取名“听风轩”,经营些古玩杂项。据查,起因是苏小姐思念其母,欲借此类雅好排遣深闺寂寥。店铺开业数日,门庭冷落,符合其“不重盈利”的说辞。今日午后,虽有几个当地地痞上门滋扰索要“平安钱”,但也被店中掌柜不卑不亢地应对过去,甚至未等冲突升级,对面绸缎庄的掌柜便出面圆场,提及了苏四公子的名号,地痞旋即退去。整个过程,在影卫看来,可谓平淡无奇,与京城每日发生的类似琐事并无不同。
霍云庭的目光掠过窗外的月色,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扶手上轻轻敲击。
一切看起来都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一个病弱少女寄托思念的消遣。
一次寻常的市井纠纷与和平解决。
过于合理,反而透着一丝不寻常。
他相信影卫的调查能力,但更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个能在朝堂风波中精准反击,能在梅林漫步间暗藏机锋的苏婉婉,真的会仅仅为了“寄托思念”,而选择在鱼龙混杂的城西,开一家注定“生意清淡”的店铺吗?
这“平淡无奇”的表象之下,究竟掩盖着怎样的真实意图?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严丝合缝,合情合理,挑不出任何明显的错处。
一个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的闺阁小姐,因思念其母,在兄长帮助下开一家不图盈利、只为寄托思念与打发时光的清雅小店。选址在离母亲故居近些的地方,即便环境杂乱些,也勉强可以用“情感驱使”来解释。遭遇地痞勒索,然后凭借家族的背景和人脉轻松化解……这简直是京城里每天都会上演的、再普通不过的戏码。
然而,霍云庭修长的手指停在微凉的茶杯壁上,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总觉得这过于完美的“合理”之下,潜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微妙的违和感。
那个在惊马失控的生死关头,能展现出超乎常人的冷静与精准判断,于电光石火间带着丫鬟“侥幸”脱险的苏婉婉;那个在梅林漫步时,能于看似无心的柔弱对答中,不经意间流露出远超闺阁范畴的见识与格局的苏婉婉;那个在书房外“偶然”一语,便能切中他困扰多日的军政难题要害的苏婉婉……
这样的一个女子,她的心思,真的会如此简单、如此流于表面吗?真的会仅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寄托哀思”,就选择在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的城西,开设一家注定门庭冷落、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的店铺?
他敏锐的直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在不断发出无声的警报。这看似平静无波的湖面之下,一定隐藏着未曾窥见的暗流。
一种莫名的、混合着强烈探究欲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想要更靠近真相的冲动,在他心底悄然滋生、蔓延,最终压倒了一贯的冷静与克制。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对于他这等身份、对于他们目前这种微妙关系而言,显得有些逾矩,甚至可以说是唐突的决定。
这个决定让他自己也略微怔了一下,但随即,那深邃的眼底便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决断。既然心存疑虑,与其远远观望、凭借碎片信息猜测,不如……亲自去看一看。
他要亲自去会一会那位“听风轩”的东家,在这看似合情合理的表象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玄机。
夜色深沉如墨,万籁俱寂,整个护国公府都沉浸在睡梦之中,唯有巡夜人单调的梆子声偶尔划破宁静,更显幽深。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彻底融入夜色的灵巧狸猫,借着建筑物的阴影与树木的掩映,悄无声息地越过了护国公府高大的院墙。他的动作流畅而精准,每一次落点都完美地避开了巡夜家丁的视线与灯笼光晕的范围,如同暗夜中的幽灵,直扑府邸深处那座名为“清辉院”的院落。
正是夙王霍云庭。
他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轻盈地落在了主屋的房顶瓦片之上,未发出一丝声响。他收敛了周身所有的气息,整个人如同化作了一块没有生命的磐石,在清冷的月光下静立了片刻,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院落的每一个角落,确认除了值夜的丫鬟在耳房歇息外,并无任何异样动静。
片刻后,他身形微动,如同被夜风吹拂的落叶般,悄无声息地自房檐滑落,精准地悬停在了苏婉婉闺房的那扇雕花木窗之外。他修长的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精纯内力,如同最纤细的绣花针,小心翼翼地、毫无声息地在紧闭的窗纸上点开了一个比针尖略大的小洞。
视线透过这小洞,投向室内。
屋内只在内室的床头角落点着一盏孤灯,灯焰被调到最小,散发出昏黄而朦胧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让房间的其他角落显得愈发深邃。
借着这微弱的光线,霍云庭清晰地看到,苏婉婉正静静地躺在床榻之上,身上覆盖着锦被,身形在被褥下显得异常单薄。她似乎已经沉沉睡去,一头青丝如云般铺散在枕上,衬得那张小脸愈发苍白没有血色,在朦胧的光线下,仿佛一件精心烧制却有了细微裂痕的稀世琉璃,美丽、安静,却透着一种易碎般的脆弱,仿佛下一刻就会在指尖化作齑粉。
她呼吸清浅,胸口微微起伏,眉宇间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病气。
霍云庭屏息凝神,静静地看着。
心中那因重重疑虑和“听风轩”的异常而产生的锐利探究与审慎,在亲眼见到这毫无防备、柔弱堪怜的睡颜时,竟不知不觉地软化了几分,如同坚冰遇上了暖流,边缘悄然融化。
或许……真的是他想多了?一个如此孱弱的女子,白日里强撑病体已是不易,夜深人静时,也不过是这般需要精心呵护的模样。
然而,那根植于他本性深处的、属于上位者的多疑与敏锐,却并未完全散去,只是暂时被这极具欺骗性的表象所缓和。他依旧维持着绝对的安静,如同蛰伏的猎豹,继续观察着。
就在霍云庭心中疑虑稍减,准备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时,床榻之上异变突生。
一直静静安睡的苏婉婉,身体忽然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了一下,秀气如远山的黛眉紧紧蹙起,仿佛在梦中遭遇了极大的痛苦。光洁的额头上,迅速渗出了一层细密冰冷的汗珠,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光点。原本苍白的唇瓣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微微翕动着,从喉咙深处溢出了几声极其细微、模糊不清,却充满了痛苦挣扎的呓语。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清晰地钻入了窗外霍云庭的耳中。
“……冷……好冷……”
她无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往锦被深处缩了缩,仿佛正置身于冰天雪地,寻求着微不足道的温暖。
紧接着,呓语带上了更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哀恸与无助:
“……爹……娘……你们在哪儿……别……别走……”
那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依恋与恐惧,是白日里那个看似沉静坚韧的苏婉婉绝不会流露出的脆弱。
然而,最让霍云庭心神一震的,是随后那夹杂在痛苦喘息中断断续续溢出的字眼:
“……毒……好痛……呃……”
“毒”字一出,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霍云庭脑海中的迷雾!结合她之前“好痛”的呻吟,以及此刻她脸上那绝非伪装的、极致痛苦的神情,一个惊人的猜测浮上心头——她并非只是简单的体弱多病,而是身中剧毒!并且这毒素,正在时时刻刻地折磨着她!
这些破碎的、饱含痛苦的词语,与她白日里那份超乎常理的冷静、那份在危机面前展现出的精准判断、那份于言语交锋中暗藏的机锋与坚韧,形成了无比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白日的她,像是覆盖着冰雪的松竹,风骨内蕴;而夜半被梦魇与病痛折磨的她,才露出了深藏在坚硬外壳下,那属于一个十几岁少女应有的、真实的脆弱与无助,以及……那被“毒”字所揭示的、更加残酷的真相。
霍云庭停留在窗外的身影,彻底僵住了。所有离去的念头都被这意外窥见的、截然不同的另一面所打断。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探究与疑虑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里面有震惊,有了然,有审视,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恻隐。
这一刻,借着昏朦的灯火与那细微痛苦的呓语,霍云庭仿佛穿透了所有迷雾与伪装,清晰地窥见了表象之下的真实。
白日里那个能在梅林间与他机锋相对、言语滴水不漏的苏婉婉;那个在书房外看似无意、却能一语点破军政难题核心的苏婉婉;那个在城西开设“听风轩”,行为处处透着非常规思量的苏婉婉……这一切的冷静、睿智甚至神秘,都不过是一层她不得不强行披上的、坚硬而冰冷的保护色。
在这夜深人静、意识松懈之时,褪去所有伪装的她,本质上,依旧是一个身中诡异奇毒、日夜承受蚀骨之痛,父母下落不明、孤苦无依,却不得不在这危机四伏的深宅与朝堂漩涡中独自挣扎求存的弱质少女。
那苍白的脸色,细微的颤抖,额角的冷汗,以及破碎梦呓中透露出的刺骨寒意、对至亲的深切呼唤、还有对体内毒素最本能的恐惧与痛苦……这一切,都无法伪装,也做不得假。
一种霍云庭此生都未曾体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暗夜里悄然滋生的藤蔓,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丝丝缕缕地缠绕上他向来冷静自持、甚至有些冷硬的心。
那里面有怜惜——对她小小年纪却要承受如此沉重苦难的怜悯。
那里面有心疼——对她强撑病体、独自面对一切艰险的感同身受般的抽痛。
更深处,还混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也尚未明晰的莫名悸动——或许是对这种在绝境中依旧不肯放弃、努力绽放出自身光芒的顽强生命力的触动,或许是对这个与他认知中截然不同的、更加真实也更加脆弱的灵魂的好奇与……吸引。
这陌生的情绪来得如此汹涌而突然,让他这位习惯了掌控一切、算无遗策的夙王殿下,竟有一瞬间的怔忪与无措。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深邃的目光透过那小孔,牢牢锁在榻上那蜷缩的身影上,仿佛要将这一刻所见到的、截然不同的苏婉婉,深深烙印在心底。
先前所有的怀疑、审视与探究,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并悄然转化为了另一种更为深沉、也更为复杂难言的心绪。
不知在窗外静立了多久,直至床榻上苏婉婉因梦魇而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那断断续续、饱含痛苦的呓语也终于停歇,重新变得均匀清浅的呼吸声表明她已再度沉入相对安稳的睡眠。
霍云庭深邃的目光,最后深深烙了一眼那张在昏黄灯光下依旧苍白、却褪去了所有伪饰与机锋、只剩下纯粹脆弱与安静的睡颜。随即,他身形微动,如来时一般,未带起半分风声,如同真正的暗夜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离开了护国公府,仿佛从未出现过。
回到夙王府那戒备森严、却莫名显得有些空寂的府邸,他并未直接回到温暖的书房或寝室,而是独自一人负手立于庭院之中。夜凉如水,浸透着他的衣袍。天边,一轮冷月高悬,清辉遍洒,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孤寂。
然而,与这外在的清冷截然相反,他的心中却不再平静,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荡起层层难以平息的涟漪。
他原本对这桩由先帝随口定下的婚约,只觉是政治权衡下的一个麻烦,一个需要谨慎处理、甚至可能随时需要割舍的牵连。对苏婉婉这个人,起初也仅仅是出于上位者对潜在变数的审视,以及几分对她异常言行所引发的好奇与探究。
可今夜,他越过所有精心构筑的防线与伪装,意外地窥见了那坚硬、冷静甚至神秘的外壳之下,所包裹着的柔软内里与深可见骨的伤痕。那是一个少女最真实的痛苦、恐惧与无助。
这惊鸿一瞥的“真实”,像是一把无形的钥匙,触动了他心底某个被层层冰封、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
或许,他该换一种方式对待她了。
不再仅仅是冰冷的评估、审慎的合作与充满算计的利用。或许……在这桩已然无法摆脱的婚约关系里,除了利益与风险,还应纳入一些别的、更为复杂的东西。
比如,作为她名义上未婚夫,理应承担起的责任。
又或者……是某种连他自己都还在摸索定义的、悄然滋生的……呵护之意。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些许陌生,甚至有些违背他多年来行事的原则,却并未让他产生排斥。月光下,他冷峻的眉眼似乎柔和了稍许,那深不见底的寒潭眸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