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六年夏,客曹尚书程虔携副使及精干属员十余人,乘官船顺江东下。江风猎猎,吹动船头“汉”字旌旗,也吹不进程虔紧锁的眉头。
程虔手中反复翻阅着从尚书台调出的、关于东吴近年政局动向的密文,心中不断推敲着即将面对的艰难谈判。
船入吴境,自有东吴接待官吏迎候,礼仪周到,却透着几分疏离的审视。程虔面色沉静,应对得体,不失上国使节风范,心中却明镜一般:东吴对大汉的现状,疑虑甚深。
抵达建业,只见城池繁华,市井喧嚣,似比成都更多几分浮华之气。然而程虔无心观赏,入住馆驿后,便即刻依礼递交国书,请求觐见吴主孙休。
次日,吴宫大殿之上。孙休端坐御榻,面容略显苍白,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与谨慎。左右两旁,分列着吴国重臣。丞相濮阳兴神色平和,眼神却锐利,打量着蜀汉使团;张布则目光深沉,更显威严;此外还有位高权重的左将军留平、御史大夫丁固等一众大臣。殿内气氛庄重而微妙。
程虔整肃衣冠,趋步上前,依礼呈上国书与礼单,声音清朗而不失恭谨:“大汉客曹尚书程虔,奉我主汉皇帝之命,特来拜谒吴皇帝陛下,重申两国盟好之谊,愿陛下万岁金安。”
孙休接过内侍转呈的国书,略一翻阅,语气温和却带着距离:“贵使远来辛苦。汉皇帝的好意,朕心领了。不知今日前来,除重申旧好外,尚有他事否?”他直接点出了此次出使绝非寻常问候。
程虔再拜,从容应对:“陛下明鉴。当今曹魏窃据中原,势大欺人,久有吞并天下之心。我主深知,吴汉两国休戚与共,唇齿相依,此乃武侯、大皇帝(孙权)当年之共识。今魏贼秣马厉兵,蠢蠢欲动,其狼子野心,绝非仅针对我川蜀一地。故我主特遣外臣前来,一则欲巩固盟约,二则亦欲与陛下共商应对曹魏威胁之大计。”
丞相濮阳兴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暗藏机锋:“程尚书所言,确是正理。然兴闻之,近来汉中、沓中方向,魏军调动频繁,似有大事发生。却不知汉国大将军姜维,以及卫将军诸葛瞻,对此已有何应对之策?又需我东吴如何‘共商’呢?”
濮阳兴将问题抛回,意在试探蜀汉虚实,以及所求何事。
程虔心知对方用意,沉吟片刻,决定不再迂回,坦言道:“濮阳丞相消息灵通。确如所言,魏将钟会已督大军十余万,直逼我汉中门户;魏将邓艾亦于沓中、阴平方向频频异动。我大将军姜维已亲镇汉中,以御钟会主力。然魏军势大,分进合击,确令我军倍感压力。”
程虔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吴国君臣:“然则,程虔此番前来,非仅为求援,更是为东吴之社稷安危而来!”
张布闻言,眉头微蹙:“程尚书此言何意?莫非魏贼还敢同时犯我江东不成?”
“张公明鉴!”
程虔声音提高几分,目光灼灼,“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其目的岂止于吞蜀?其真正意在篡魏!然其欲行篡逆,必先立不世之功以服众望,灭我大汉正是其图谋之第一步!若蜀中倾覆,则长江天险,吴独据其半!届时,司马昭挟灭蜀之威,控巴蜀之地,顺流而下,水陆并进,试问江东,何以抗如此席卷之势?”
濮阳兴沉吟道:“程尚书所言,确有道理。然……魏军主力现皆西指,我江东暂安。若此时我江东兴兵北上,岂非引火烧身?且国力耗损,恐非良策。”
程虔早已料到有此一问,立刻应道:“丞相所虑,亦在情理。然我主与卫将军之意,并非要求东吴立刻倾全国之兵与魏决死。只望陛下能明察时局,履行盟约,在东方策应,予司马昭以压力足矣!”
程虔具体阐述:“譬如,陛下可敕令荆州、淮南等处镇将,整饬军备,增兵巡防,作出北上姿态。或可遣精锐之师,伺机骚扰魏国边境,如攻合肥、扰襄阳,迫使魏国不得不分兵东顾。如此,即可极大缓解我汉中正面之压力,令钟会、邓艾不能全力西进。此乃围魏救赵之策,于吴而言,代价有限,而获益极大——既能助盟国脱困,更能将战火阻于国门之外,保江东长久安宁。”
孙休听到这里,身体微微前倾,显然更为关注。但他仍未表态,只是看向一直沉默的丁固。
丁固缓缓开口,问题更为尖锐:“程尚书之论,纵横捭阖,令人深思。然……外间有传,汉主安逸,黄皓虽除,然国势已疲。大将军姜维连年北伐,师老兵疲。卫将军诸葛瞻虽锐意革新,然终究年少,恐难挽狂澜于既倒。若……若汉中不守,成都危殆,我东吴纵有策应,岂非徒劳?届时反与魏结下深怨,岂非得不偿失?” 这话直指蜀汉内部虚弱的核心,也是东吴最大的顾虑。
程虔心中一震,知此问最为致命。他深吸一口气,神情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上一丝悲壮:“程虔不敢虚言欺瞒陛下与诸位贤臣。我大汉确经内患,国力不如往昔。然正因如此,我主陛下方能幡然醒悟,授政于卫将军!卫将军诸葛瞻,承武侯遗志,自执政以来,铲除奸佞,推行新政,安抚百姓,整军经武,蜀中人心渐附,国力已有回升之象!去岁至今,粮秣丰盈,军械足备,此非虚言!”
程虔目光坚定,环视众人:“大将军姜维,虽历侯和小挫,然忠心为国,老成宿将,已亲赴汉中,誓与国土共存亡!更有卫将军坐镇成都,统筹全局,上下同心!我大汉纵使国小力弱,亦有一腔血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必与魏寇周旋到底!”
“然,”他语气一转,声音沉痛而诚恳,“独木难支,孤掌难鸣。若吴国坐视,大汉固然危殆,但必使魏寇付出惨重代价!待司马昭耗尽我国力,再以得胜之师,挟巴蜀之地利,转锋东向……陛下,届时江东面对的是一个更强大、更凶残、且无后顾之忧的敌人!今日吴若助汉,非仅救邻,实乃自救!今日每一分策应,皆为明日江东之屏障!若…若天不祚汉,终难抵魏虏,我大汉君臣必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亦必重创魏贼,为吴国争取更多备战时间!此中利害,伏惟陛下圣裁!”
程虔说罢,深深一揖,久久不起。殿中一片寂静,唯有他激昂而恳切的话语似仍在梁间回荡。
孙休面露深思,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御榻扶手。濮阳兴与张布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凝重。丁固亦抚须不语,显然在权衡程虔话语中的分量。
良久,孙休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几分决断:“程尚书请起。卿之所言,深切着明,关乎江东气运,朕与诸公,需细细斟酌。且先回馆驿休息,容朕议后,再予答复。”
程虔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吴国君臣已然心动,但最终决策仍需内部博弈。他恭敬行礼:“外臣遵命。静候陛下佳音。无论结果如何,吴汉盟好之谊,我主及卫将军时刻铭记于心。”
退出大殿时,程虔背后已惊出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已将能说的、该说的,乃至不能说的潜在后果,都摆在了东吴君臣面前。
剩下的,便要看天意,以及东吴对自身利益最终的权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