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六年的夏意愈发浓重,蝉鸣聒噪,搅动着人心底那份难以言说的焦灼。北方的军情,如同被烈日蒸腾起的热浪,扭曲而紧迫地一**传回成都。
这一日,数封来自前线的紧急军报几乎同时送达尚书台府。诸葛瞻屏息拆阅,董厥与樊建皆侍立一旁,神情肃穆。
军报是姜维亲笔所书,字迹较往日更为凌厉急促。信中言道:
“魏将钟会已都督关中诸军事,麾下大军调动频繁,粮草辎重正大量汇集于长安至陈仓一线,营寨相连,旌旗蔽日,其主力进攻汉中的意图已昭然若揭,绝非往日小规模犯边可比。更令人忧心的是,斥候探得,魏将邓艾所部亦有异常动向,虽主力仍在在沓中对峙,但其麾下得力将领频频引兵向西,深入羌地,其真正意图莫测。”
姜维在信末沉痛写道:“…贼势浩大,两路加压,汉中安危,系于一线。沓中地势虽可暂阻邓艾,然恐难兼顾钟会主力。为保汉中门户不失,维决意即日移镇汉中,亲督诸军,以应对钟会。然如此一来,沓中恐力有未逮,阴平侧翼…亦恐更为空虚。望朝廷早做筹谋,各处关隘,务必万分警惕!”
“大将军…终于移镇汉中了。”董厥长长吁出一口气,语气中却无半分轻松。姜维此举,无疑是正确的战略抉择,集中力量应对最主要的威胁钟会。但这背后透露出的信息,却是魏国全面进攻的态势已经形成,蜀汉面临着前所未有的两线压力。
“他还是提到了阴平。”樊建指着信末那几行字,眉头紧锁,“大将军亦觉阴平危险,只是…他已无兵可调往彼处。”
诸葛瞻放下军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的目光投向殿外蔚蓝却令人窒息的天穹,缓缓道:“大将军的判断无误。钟会乃正面之敌,势大且直指要害,不容有失。移镇汉中,是必然之举。至于沓中和阴平…”
诸葛瞻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邓艾用兵,诡诈莫测,他绝不会老老实实与大将军在沓中消耗。其向西活动,恐仍是在为阴平奇袭做最后的准备。大将军无力兼顾,那么这侧翼之危,便只能由我等来扛了。”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重重压在三人肩头。汉中正面战场、沓中牵制战场、以及那条悬于头顶的阴平险道,蜀汉本就有限的兵力被拉扯到了极致。
沉默良久,诸葛瞻忽然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樊建:“樊令君,程虔近日可已熟悉客曹尚书之职?”
“自然。”樊建点头,“程尚书熟知典制,通晓政务,且为人沉稳干练,接任客曹以来,诸事处理得井井有条。”
诸葛瞻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我观其人对江东人物风情、政局变幻,似有独到见解。此前论及东吴时,其言往往切中肯綮。”
董厥似乎意识到什么,试探问道:“思远的意思是…?”
“单靠我等自身,应对北疆两路压力,已左支右绌,如履薄冰。”
诸葛瞻的声音清晰而冷静,“破此危局,尚有一线外力可借,便是江东孙吴!曹魏若然大举攻我,岂会不防东吴?若能说动东吴出兵淮南,牵制魏国东部兵力,哪怕只是虚张声势,亦能极大缓解汉中正面压力,或可使曹魏投鼠忌器,不敢倾尽全力!”
诸葛瞻走到案前,铺开绢帛,提笔疾书:“我必须立刻上奏陛下,请遣一能言善辩、熟知吴事之重臣,火速出使建业,重申盟好,陈说利害,务必说动吴主孙休,在此关键时刻,履行盟约,出兵策应!”
“程虔?”董厥问道。
“程虔确是上佳人选。”
诸葛瞻笔下不停,语气肯定,“其位至客曹尚书,足显我方重视。其人性情沉稳,非浮夸之辈,言辞必能切中利害,且对吴国朝堂有所了解,或能窥得其中关键,对症下药。比之空有口舌之利的纵横之士,更为可靠。”
诸葛瞻迅速写就奏疏,吹干墨迹,递给樊建,“樊令君,即刻将此奏疏呈送宫中,面呈陛下,陈明利害,请陛下速速决断!”
“是!”樊建接过奏疏,深知此事关乎战略全局,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离去。
诸葛瞻又看向董厥:“董辅国,一旦陛下准奏,需立刻安排使团仪仗,准备馈赠吴主的礼品,务必隆重迅捷。另,从尚书台调阅近一年所有关于东吴政局、军事动向的文书,供程尚书途中研读参考。”
“老夫这就去办。”董厥说罢,也快步走出。
值房内只剩下诸葛瞻一人。他再次走到那巨大的舆图前,目光从汉中的重重关隘,移到沓中的山谷,最后死死锁在那条细若游丝、却可能决定命运的阴平小道上。
北方的压力已如黑云压城,姜维的移镇是无奈亦是必然。如今,所有的希望,一部分系于涪城的飞军与江油的李烨,另一部分,竟要系于那遥远江东的态度之上。
“东吴…”诸葛瞻低声自语,指尖划过长江,“唇亡齿寒的道理,吴主孙休,你难道真的不懂吗?还是…仍在观望,待价而沽?”
诸葛瞻深知东吴君与大汉联盟虽存,却更多是基于对抗曹魏的共同利益,而非真正的信义。此次出使,难度极大。程虔此行,无异于一场在刀尖上的外交舞蹈,不仅要展现蜀汉的诚意与危急,更要精准触动东吴自身利益的算盘。
奏疏送入宫中不久,便有内侍传来刘禅口谕:准卫将军所奏,着客曹尚书程虔为使,即日筹备,出使东吴,钦此。
消息传出,程虔即刻入卫将军府领命。诸葛瞻屏退左右,与他密谈近一个时辰,将北疆危局、朝廷期望、以及所能承诺的条件底线,一一详尽告知。
“程虔,此行任重道远,关乎国运。非但要重申盟好,更要务实地让东吴看到,若蜀汉倾覆,下一个便是江东。务必使其明白,出兵策应,非为助我,实为自救!”诸葛瞻郑重嘱托。
程虔面色凝重,深深一揖:“卫将军放心,虔虽不才,亦知此行事关重大。必竭尽所能,以三寸之舌,说动吴主。纵使千难万险,亦不负使命!”
当夜,程虔便宿于客曹官署,调阅文书,准备说辞,彻夜未眠。翌日清晨,一支规模不大却规格甚高的使团便悄然离开成都,乘船顺江东下,带着蜀汉最后的希望,驶向那迷雾重重的建业城。
诸葛瞻站在城楼上,目送使船消失在江雾之中。江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袍。 北方的战云与江东的外交,两条线已然抛出。 能否在这绝境中挣得一线生机,或许,便在此一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