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成都复命的诸葛瞻,并未立刻陷入新一轮的朝务漩涡。
下朝后刘禅体恤他南行辛劳,特准了数日休沐。这份难得的闲暇,如同激流中的一片回水湾,让他得以暂歇,细细品味家的温暖与思考更深远的布局。
卫将军府的后宅,一扫数月来的清冷。长公子诸葛尚得知父亲归来,早已按捺不住,几乎是飞奔出迎。他身量又窜高了些,少年人的稚气褪去几分,眉宇间更多了其父的沉静与祖父的睿智影子,只是那双看向父亲的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父亲!”诸葛尚恭敬行礼,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诸葛瞻扶起儿子,仔细端详,眼中流露出欣慰:“尚儿,又成长了许多。为父不在这些时日,武艺功课未曾落下吧?”
“孩儿不敢懈怠!”诸葛尚挺起胸膛,“每日皆按父亲所定课程练习枪棒骑射,先生布置的功课也已完成。母亲常教导孩儿,父亲为国操劳,孩儿更当自强,不让父亲分心。”言语间已颇有大人的担当。
诸葛瞻心中暖流涌动,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甚好。”
这时,次子诸葛京也牵着蹒跚学步的幼弟诸葛质走了过来。诸葛京性子沉静,只腼腆地叫了声“父亲”,便安静站在一旁,眼神却一直追随着父亲。小诸葛质则不怕生,摇摇晃晃地扑过来抱住诸葛瞻的腿,仰着圆嘟嘟的小脸,口齿不清地喊着:“爹…爹…”
诸葛瞻俯身将幼子抱起,那柔软的触感和奶香气让他紧绷的心弦彻底松弛下来。他看向站在廊下,正微笑着注视他们的妻子刘氏。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的襦裙,未施粉黛,却更显清雅温婉,眼中含着氤氲的水汽,那是喜悦与心疼交织的情绪。
“辛苦了。”诸葛瞻走到刘氏面前,千言万语化作三个字。
刘氏摇摇头,声音轻柔:“夫君才是真辛苦。妾身与孩子们在家中,一切安好。倒是夫君,在南中那般险地,定是风餐露宿。”
她抬手,轻轻为他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膳房备了些清淡羹汤,夫君快进屋歇歇吧。”
一家人难得团聚用膳,席间并无食不言的严格规矩。诸葛尚兴奋地问着南中风物、部族轶事,诸葛京则更关心父亲提到的那些奇特的动植物,连小诸葛质也咿咿呀呀地试图参与。
刘氏细心地为丈夫布菜,偶尔轻声细语地说些家中琐事和京中趣闻。温暖的灯火下,笑语晏晏,其乐融融。这份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无论是对穿越前或是此时的诸葛瞻而言,都珍贵无比。
休沐期间,诸葛瞻并未完全闭门谢客。这一日,他在府中设下小型私宴,受邀者仅大司农董厥、尚书令樊建、侍中张绍,以及他的心腹录事掾程虔和已在尚书台站稳脚跟、表现优异的李焕。
宴设于府中花园水榭,时值秋末,菊黄蟹肥,景致怡人。酒过三巡,气氛融洽。
董厥举杯,由衷感叹:“思远此次南行,真可谓雷霆手段,先破坚冰,再施恩惠,最后以利捆绑,将爨谷那般老狐狸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南中底定,飞军初成,陛下欣喜,朝野赞叹啊!”
诸葛瞻谦逊一笑,举杯回敬:“董辅国过誉了。若无董辅国与樊令君在朝中稳坐中枢,调度支援,瞻在南中亦是孤掌难鸣。文睿在尚书台,想必也帮了樊令君不少吧?”他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李焕。
李焕连忙躬身:“卑职愚钝,唯尽心尽力而已,皆赖樊令君教导提携。”
樊建笑着摆手:“文睿不必过谦。你处事缜密,尤善协调,那些繁琐文书经你之手,皆井井有条,省了老夫太多心力。思远,你真是发掘了一位干才啊!”
张绍也笑道:“如今朝中谁不知,卫将军府出了一对‘李氏双璧’,兄文睿掌内,弟敬之掌外,皆乃国之栋梁。”他语气中带着真诚的赞赏。对诸葛瞻这位外甥女婿愈发欣赏。
诸葛瞻含笑点头,心中自有计较。他话锋一转,似不经意间问道:“如今飞军兵源已足,训练亦由霍弋将军抓总,然其终究是驻守南中之将。待飞军练成,总要有一员大将统率,方能北调策应,发挥奇效。诸位以为,朝中军中,谁可担此重任?”
此言一出,水榭内安静了一瞬。这是一个极其敏感且重要的问题。
董厥沉吟道:“飞军特殊,统军之将需深得南中士卒信服,又通晓山地战法,更需对朝廷绝对忠诚……人选确实棘手。大将军麾下,或可有善战之将,然未必熟悉南中情况。”
樊建补充道:“且此军乃思远你一手促成,若统军之将与你不谐,恐生掣肘。”
程虔低声道:“是否可从南中现有将领中擢升?比如霍将军部下……”
诸葛瞻缓缓摇头:“霍弋将军要总揽南中全局,不宜轻动。其部下虽勇,然资历威望统帅此等新军恐有争议,且骤然提拔,难以服众,亦非朝廷规制。”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李焕身上:“文睿,依你之见呢?”
李焕沉思片刻,谨慎答道:“卑职以为,或可考虑一人。巴东郡太守罗宪,忠勇果毅,素有威望,熟悉军情,并非大将军直接嫡系,或可……”
虽不是诸葛瞻满意的答案,但眼中还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诸葛瞻举杯:“此事关乎重大,还需从长计议,届时亦需陛下圣裁。来,喝酒。”
他巧妙地抛出了问题,引动了众人的思绪,却又暂时按下不表。他知道,这个话题会在他们心中发酵。
聚会后,诸葛瞻将下一目标,投向了以谯周为代表的益州本土士人集团。仅仅朝堂上的“不掣肘”是不够的,他需要更积极的支持。
这一日,诸葛瞻备下几份不算贵重却颇显心思的礼物——一些南中特有的珍稀药材、一些经书抄本,轻车简从,再次拜访了光禄大夫谯周的府邸。
谯周对于他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依旧在书房接待。
“瞻冒昧来访,未扰大夫清修吧?”诸葛瞻态度谦和。
“卫将军言重了。将军甫归便来看望老朽,老朽荣幸之至。”谯周语气平和,请他入座。
诸葛瞻并未立刻提及政事,而是先送上礼物,言明药材乃南中所产,于养生或有裨益,又就经史子集,向谯周“请教”。谯周是学问大家,见诸葛瞻所言皆切中肯綮,且态度真诚,并非附庸风雅,谈兴也渐渐起来。
两人从蜀地人文历史,聊到农耕水利,气氛颇为融洽。
见时机成熟,诸葛瞻才轻叹一声,语气转为沉凝:“此次南行,瞻更深感民生之多艰。南中之地,许多百姓生活,犹不及我蜀中腹地。朝廷虽有新政,然惠及四方,仍需时日。尤其如今北方战云密布,大军粮秣耗用巨大,虽今岁丰稔,然长远来看,益州本土百姓负担,仍是重中之重。”
诸葛瞻看向谯周,目光诚恳:“大夫乃益州士林领袖,深悉民情。瞻虽有心减轻百姓负担,然恐思虑不周。敢问大夫,于赋税徭役、鼓励农桑、惠及本土方面,可有良策教我?若能有益于桑梓,瞻必力促朝廷施行。”
谯周白眉微动,深深看了诸葛瞻一眼。他自然明白诸葛瞻的用意,但对方提出的问题,确实是他日夜思虑之事。
谯周沉吟良久,缓缓道:“将军既有此问,老朽便妄言几句。益州之富,在于天府之土,然民力亦有穷时。或可……进一步细化‘平籴法’,丰年时官府于益州各郡收购余粮,储为常平仓,既可备军需,又可稳粮价,免奸商盘剥;荒年时则可平价放出,或甚至贷予贫户,助其度过难关,如此,百姓负担或可稍减……”
谯周提出了几条非常具体、切实可行的建议,皆是从保护益州本土民生利益出发。
诸葛瞻听得极其认真,不时发问探讨细节。最后,他郑重道:“大夫老成谋国,此策深根固本,于国于民皆有大利!瞻回去后,便与董辅国、樊令君详细商议,力争早日形成条陈,上奏陛下!日后若再有此类关乎益州民生之策,还望大夫不吝赐教!”
离开谯府时,诸葛瞻心情舒畅。他知道,今天迈出的这一步,比在朝堂上赢得十次辩论更为重要。通过尊重、请教、并切实考虑益州派的利益诉求,他正在一点点地瓦解隔阂,将潜在的对手,转化为可能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