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到清晨时分仍未停歇。雨水顺着太极殿的琉璃瓦滴落,在殿前石阶上汇成细流。殿内却暖意融融,四角的青铜兽炉里炭火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刘璿坐在御案后,手中握着刚从河北送来的急报,已看了三遍。少年天子的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丞相,”他抬头看向坐在下首的诸葛瞻,“这贾南风……败得也太快了。”
诸葛瞻微微颔首:“确实出乎意料。臣本以为,邺城至少能坚守月余,足够消耗晋室最后的元气。没想到司马伦与文鸯联手,短短几日便破城诛后。”
“司马伦……”刘璿放下急报,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点在邺城位置,“此人蛰伏多年,一出手便是雷霆手段。清君侧,立幼主,自封摄政——每一步都算得精准。只是,他真以为立个六岁孩童,就能稳住晋室江山?”
诸葛瞻也起身走到图前:“稳住江山是假,争取时间是真。司马伦很清楚,以河北现在的局面,绝无可能抵挡我军秋后北伐。所以他必须尽快掌握大权,整肃内部,然后……”他顿了顿,“然后与我朝谈判。”
“谈判?”刘璿眼睛一亮,“丞相是说,司马伦想和谈?”
“十有**。”诸葛瞻指着地图上蜿蜒的黄河,“邺城虽破,但河北尚有幽州杨馥、并州胡渊、青州王浑等势力。若司马伦能迅速整合这些力量,再依托太行、黄河天险,虽不能胜,但可守一时。届时他手握筹码,便可与我朝讨价还价——或求封王永镇河北,或求保全司马宗室,总之,要争取一个体面的退场。”
刘璿沉思片刻:“那依丞相之见,我军该如何应对?是按原计划北伐,还是……静观其变?”
“变数在文鸯。”诸葛瞻目光深远,“此人乃河北第一名将,若他真心辅佐司马伦,整军经武,确是我军劲敌。但若他与司马伦生隙……”他转身看向刘璿,“陛下,锦衣卫最新密报,文鸯昨日已向司马伦请辞。”
“请辞?”刘璿惊讶,“大胜之后,正是论功行赏之时,他为何请辞?”
“表面说是箭伤未愈,心力交瘁。”诸葛瞻从袖中取出一份更详细的密报,“但据内线透露,破邺城后,司马伦立刻收回了文鸯的兵权,只给虚衔。文鸯讨要虎符,被司马伦再三推脱。两人之间,已有裂痕。”
刘璿接过密报细看,越看越惊:“司马伦这是过河拆桥啊!文鸯为他冲锋陷阵,他转眼就卸磨杀驴?”
“司马家历来如此。”诸葛瞻语气平静,“况且文鸯威望太高,功高震主。司马伦既要用他破城,又要防他坐大。如今邺城已下,文鸯自然成了眼中钉。”
“那文鸯会甘心吗?”刘璿问,“他手握先帝虎符,在军中威望极高,若振臂一呼……”
“所以臣说,变数在文鸯。”诸葛瞻走回座位,“此人忠义刚烈,但并非愚忠。贾充之死,司马伦的猜忌,再加上邺城破后的所见所闻——那些因内乱而死的无辜百姓,那些被他亲手攻破的城池……这些,足以让一个武将反思:自己浴血奋战,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璿缓缓坐回御座,手指轻叩案几:“若文鸯真与司马伦决裂,甚至……投我大汉呢?”
“那河北门户,等于为我军敞开。”诸葛瞻眼中闪过锐光,“但文鸯不会轻易投诚。此人对晋室、对司马氏有太深的执念。即便失望,即便愤怒,要他转身攻伐旧主,也难。”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雨声潺潺,炭火噼啪。
良久,刘璿开口:“传旨:命霍弋加强防务,但暂不增兵;命陆抗水师巡弋黄河,封锁各渡口;命锦衣卫严密监视河北动向,尤其文鸯与司马伦的动向。朕要随时知道,河北的每一分变化。”
“陛下圣明。”诸葛瞻深深一揖,“臣这就去安排。”
同一日,邺城。
文鸯府邸的书房里,东西已收拾得差不多。几口木箱装着简单的衣物、书籍,还有一些军中旧物——父亲文钦留下的佩刀,先帝司马炎赐的盔甲。
“将军,都准备好了。”副将推门而入,低声道,“卫队三百人,已在城外十里铺等候。都是绝对可信的兄弟,愿意随将军去任何地方。”
文鸯点头:“府中其他人呢?”
“按将军吩咐,发了遣散银两,让他们各自回乡了。只有几个老家在江南的,说要跟着将军。”
“跟着我……”文鸯苦笑,“我连自己去哪儿都不知道,他们跟着做什么?”
副将沉默片刻,忽然单膝跪地:“将军,无论您去哪儿,属下都跟着。哪怕……哪怕是去汉境。”
文鸯一震,看向他:“你知道了?”
“属下猜的。”副将抬头,“将军这几日总看南方地图,又打听渡船……除了去汉境,还能去哪儿?”
文鸯扶起他,长叹一声:“你说,我这么做……算不算叛国?”
副将想了想,认真道:“属下是个粗人,不懂大道理。但属下知道,将军做任何事,都有将军的道理。晋室对不起将军,司马伦对不起将军,那些死在邺城的百姓……更对不起将军。将军想去找个答案,那就去找。找到了,心里安生了,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这番话朴实,却说进了文鸯心里。
是啊,他需要找个答案。
需要有人告诉他,他这些年的浴血奋战,到底是对是错;需要有人告诉他,在这乱世之中,忠义到底该如何安放;需要有人告诉他,当旧主已朽、新主无道时,一个武将该何去何从。
而普天之下,可能给出这个答案的,只有一个人。
诸葛瞻。
那个推行新政、让天下焕然一新的改革者,那个据说“知天时、通古今”的奇人。
文鸯想知道,在那个人的眼中,他文鸯这一生,算是什么。
“走吧,趁天黑。”
戌时三刻,雨停了。
文鸯带着亲兵,扮作商队,从邺城南门悄然出城。守门的士卒认出他,愣了一下,随即默默开门放行——文鸯在军中的威望,即便被罢免,依然有用。
出了城,一行人策马向南。夜色中,官道泥泞,马蹄踏起水花。文鸯没有回头,他知道,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是回不了邺城,是回不了那个曾经效忠的晋室,回不了那个以为可以凭手中刀剑拯救的天下。
两个时辰后,抵达渡口。
这里是黄河重要渡口,如今因战乱,渡口冷清,只有几艘破旧的渡船拴在岸边,随波涛起伏。对岸,就是汉军控制的领土。
文鸯下马,走到河边。秋夜的黄河水势浩荡,黑暗中只听波涛轰鸣,不见对岸灯火。河风吹来,带着水汽和寒意,让他左肩的箭伤隐隐作痛。
“将军,真要过去吗?”副将低声问,“这一过去……可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文鸯望着漆黑的河面,良久,缓缓道:“把兵器都留下。”
“什么?”
“所有兵器,甲胄,战马——全部留下。”文鸯解下自己的佩剑,放在地上,“我们不是去打仗的,是去……问路的。”
亲兵们面面相觑,但还是依言照做。很快,岸边堆起一小堆兵器,十几匹战马在旁不安地刨着蹄子。
文鸯走到最前面,对着一艘渡船的船夫——那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正蹲在船头抽旱烟。
“老丈,渡河吗?”
老者抬眼看他,烟锅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这个时辰渡河?客官要去对岸?”
“是。”
“对岸可是汉军的地盘。”老者慢悠悠道,“看各位的样子……不像是商人吧?”
文鸯沉默片刻:“我们是去投亲的。”
“投亲……”老者笑了,露出残缺的牙齿,“这个年头,从河北往河南投亲的,老汉见得多了。但像各位这样……把刀啊马啊都扔了的,倒是头一回见。”
他站起身,敲掉烟灰:“上船吧。不过话说在前头,到了对岸,汉军盘查,可不关老汉的事。”
“多谢。”
一行人上了船。船不大,挤了十几个人,吃水颇深。老者撑篙离岸,渡船缓缓滑向河心。
河面宽阔,水流湍急。船在波涛中起伏,仿佛一片落叶。文鸯站在船头,望着越来越远的北岸。那里,是他征战半生的土地,是他曾经誓死守卫的江山。
如今,他离开了。
不是败逃,不是投降,而是……去寻找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忠义、关于选择、关于乱世中一个人该如何自处的答案。
“客官,”老者在船尾忽然开口,“老汉在这黄河上摆渡四十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南渡。有逃难的百姓,有投机的商贾,有避祸的官员……但像客官这样,眼神里既有迷茫又有决绝的,少见。”
文鸯没有回头:“老丈觉得,我该去对岸吗?”
“该不该,老汉说不准。”老者摇着橹,声音混在波涛声中,“但老汉知道,人这一辈子,总有些问题,得自己去找答案。留在原地想,想一辈子也想不明白。得走,得看,得问——问天,问地,问那些明白人。”
他顿了顿:“对岸那位诸葛丞相,听说就是个明白人。客官若是去问他……或许,真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文鸯心中一凛,这老者竟看穿了他的心思。
但他没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前方。对岸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清晰,依稀能看到几点灯火,那是汉军的哨所。
越来越近。
忽然,对岸亮起一串火把,有人高喊:“什么人渡河?报上名来!”
是汉军的巡河士卒。
老者扬声道:“老汉是对岸的船夫,送几位客官过河投亲——”
船靠岸了。
几名汉军在武关呆过的士卒持矛围上来,火把照亮了文鸯的脸。为首的队率仔细打量他,忽然脸色一变:“你……你是文鸯?!”
气氛瞬间凝固。
文鸯麾下几人下意识要摸兵器,才想起兵器都留在对岸了。文鸯却神色平静,上前一步:“某正是文鸯。特来……拜见诸葛丞相。”
队率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急令手下:“快!快去禀报!不——直接飞报洛阳!”
他看向文鸯,眼神复杂:“文将军……您这是……”
“某已非将军。”文鸯淡淡道,“只是一个南渡之人,想见见诸葛丞相,问几句话。”
队率犹豫片刻,挥手:“请……请随我来。”
文鸯跟着他走上河堤。回头望去,黄河在夜色中奔流不息,北岸已隐没在黑暗里。
这一渡,便是两个世界。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囚禁?是审问?是劝降?还是……那个他追寻已久的答案?
但他不后悔。
既然旧路已绝,那就走一条新路。
哪怕这条路,通往未知,甚至可能通往生命的终点。
城头的灯火在秋夜中温暖而明亮,与邺城的血腥黑暗,截然不同。
文鸯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
几日后的洛阳,诸葛瞻刚收到加急密报:
“文鸯携亲兵渡河,已至黎阳。言:欲见丞相。”
烛火下,诸葛瞻看着这行字,久久未动。
窗外,秋雨又起,淅淅沥沥,仿佛在为这个乱世,奏一曲终章前的间奏。
而那个曾经纵横天下的万人敌,如今卸甲渡河,只为问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诸葛瞻准备好了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文鸯这一来,河北的棋局,将彻底改变。
而大汉一统天下的最后一步,或许……会比想象中更顺利,也更深刻。
夜深了。
雨声潺潺,仿佛在诉说,又仿佛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