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邺城北门,火光冲天。
攻城战已持续两日两夜。清君侧军的投石车将裹着油脂的火球抛上城头,城墙多处塌陷,黑烟滚滚,遮天蔽日。守军箭矢已尽,开始拆民房取木石往下砸,甚至将阵亡同袍的尸体也推下城去,试图阻滞攀城的敌军。
文鸯亲临前线,驻马于北门外三里一处土丘。他未披重甲,只着一身轻便皮甲,目光死死盯着那座摇摇欲坠的城门。两日来,他三次率敢死队冲城,两次被滚木擂石击退,最后一次已攻上城头,却因后续部队被切断而被迫撤回。左肩中了一箭,箭簇卡在骨缝里,军医要给他取,他摆摆手:“破了城再说。”
此刻,城头守军明显已到极限。透过浓烟,能看到有人开始丢弃兵器,抱头鼠窜。
“将军!”副将策马而来,满脸烟尘,“西门破了!赵王的部队已杀入瓮城!”
文鸯眼中精光一闪:“传令!全军总攻!目标——皇宫!”
号角长鸣,战鼓震天。
最后的生力军如潮水般涌向北门。撞车在弓弩掩护下,一次次撞击早已破损的城门。终于,在第十三次撞击后,厚重的包铁城门轰然向内倒下,扬起漫天尘土。
“杀——!”
文鸯一马当先,冲入城门洞。里面是惨烈的巷战,守军据守街垒,做最后抵抗。但大势已去,越来越多的人放下兵器跪地求饶。文鸯看也不看,直奔皇宫方向。
沿途景象触目惊心:街道两侧民房多数被焚,焦黑的房梁还在燃烧;尸体横七竖八,有士兵,更多的是百姓——老人、妇女、孩童,有些明显是被踩踏致死,有些则是刀箭所伤。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和血腥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文鸯咬紧牙关。这就是战争,这就是他要的清君侧。用一座城的血,换一个“公道”。
越接近皇宫,抵抗越弱。禁军早已溃散,只剩下零星死忠还在负隅顽抗。到崇光殿前的广场时,战斗已基本结束。司马伦的赵兵和杨馥的幽州军正在肃清残敌,收缴兵器。
司马伦站在崇光殿前高阶上,王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身边站着杨馥,以及几个刚刚投降的朝廷重臣。看到文鸯到来,司马伦露出笑容:“将军来得正好,皇宫已克,只剩凤仪宫还在顽抗。”
文鸯下马,左肩的箭伤让他动作有些僵硬:“贾南风呢?”
“还在凤仪宫里。”司马伦眼中闪过一丝阴冷,“她说……要见你。”
凤仪宫外,已被重重包围。
但宫门紧闭,里面寂静无声,仿佛一座空殿。文鸯走到宫门前,正要下令撞门,门却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名老宦官,满脸皱纹,眼神麻木。他看了文鸯一眼,躬身道:“娘娘……在殿内等候。”
文鸯按刀入内。马咸要跟,被他拦住:“你们守在外面。”
独自走进大殿。
殿内未点灯,只有晨光从破碎的窗棂透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贾南风坐在那张凤椅上,衣着整齐,甚至化了妆,只是妆容有些凌乱,口脂涂出了唇线。她手中握着一卷黄帛,见文鸯进来,抬起头,眼神竟异常平静。
“你来了。”她说,声音沙哑。
文鸯停步,离她三丈远:“贾南风,你大势已去。束手就擒,可留全尸。”
贾南风笑了,笑容凄厉:“留全尸?文鸯,你觉得本宫还在乎这个吗?”她站起身,走下凤阶,“本宫只想问你一句:清君侧……清完了吗?”
“你祸乱朝纲,残害忠良,天怒人怨。”文鸯冷声道,“今日之果,皆你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好一个自作自受。”贾南风喃喃重复,忽然扬起手中的黄帛,“那你看看这个!这是先帝临终前,写给本宫的密诏!上面说,若陛下不堪治国,可……可由本宫摄政!”
她将密诏掷到文鸯脚下。文鸯低头,黄帛散开,上面看上去确实是司马炎的笔迹,玉玺印信俱全。内容大致如贾南风所说,授予她在皇帝无能时摄政之权。
“看到了吗?”贾南风眼中泛起疯狂的光,“本宫所做的一切,都是奉先帝遗诏!本宫不是在篡权,是在履行先帝托付!你们……你们才是叛逆!”
文鸯沉默片刻,弯腰捡起密诏,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将它撕成两半,再撕,直到碎成片片。
“你——”贾南风瞪大眼睛。
“先帝若真留下此诏,那也是被你蒙蔽。”文鸯将碎片抛洒,“况且,即便真有此诏,也不是你滥杀无辜、祸国殃民的理由。何曾有罪吗?崔氏有罪吗?冀州那些饿死的百姓有罪吗?被你克扣军饷、饿着肚子打仗的士兵有罪吗?”
他一字一句,步步逼近:“贾南风,你最大的罪,不是摄政,不是专权,而是——你把所有人都当成你的棋子,你的工具。父亲、丈夫、臣子、百姓……在你眼里,都是可以牺牲的东西。这样的你,不配谈什么先帝遗诏,不配谈什么晋室江山。”
贾南风脸色煞白,踉跄后退,跌坐在凤阶上。良久,她忽然仰头大笑,笑声在空荡的大殿里回荡,诡异而凄凉。
“好……说得好……文鸯,你总是这么正义凛然。”她笑出了眼泪,“可你又比我好多少?你手里难道没有沾过无辜者的血?你今天的清君侧,难道不是踩着无数尸体上来的?”
文鸯握紧了刀柄,没有说话。
“告诉你一个秘密。”贾南风止住笑,眼神变得诡异,“我父亲……贾充,他死了。”
文鸯心中一震。
“是我杀的。”贾南风轻声道,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事,“我赐他毒酒,他喝了,死得很安静。临死前,他还说……‘南风,收手吧’。呵呵……收手?我收得了吗?”
她站起身,摇摇晃晃:“他是我父亲,教了我一切,最后却成了我的绊脚石。所以……我只能让他消失。就像让何曾消失,让那些不听话的人消失一样。”
文鸯看着这个女人,忽然觉得她可怜。不是可恨,是可怜——可怜到只剩下权力,可怜到连最后一点人性都泯灭了。
“你也该消失了。”
贾南风没有反抗,反而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什么。晨光从她背后照来,将她映成一个黑色的剪影。
“来吧,文鸯。”她轻声道,“让这一切……结束吧。”
刀光闪过。
没有鲜血喷溅,没有惨叫。贾南风缓缓倒下,脖颈上一道细密的红线,然后鲜血才渗出来,染红了凤阶。
她睁着眼,望着殿顶的藻井,嘴角竟有一丝解脱的笑意。
文鸯收刀,看着地上的尸体,久久无言。
殿外传来脚步声,司马伦带着人进来了。看到贾南风的尸体,司马伦眼中闪过复杂神色,但很快恢复正常。
“逆首伏诛,大快人心。”他上前,拍了拍文鸯的肩膀,“将军辛苦了。接下来……”
“我要去相府。”文鸯打断他,“贾充……可能还活着。”
司马伦一怔:“贾充?贾南风不是说……”
“她的话,不可全信。”文鸯转身就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相府一片死寂。
大门敞开,院内空无一人。文鸯带人闯入,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没有贾充的踪影,也没有打斗痕迹。书房里,书案上还摊着一卷未写完的奏章,墨迹已干。卧房里,被褥整齐,像是主人只是临时出门。
但偏院柴房后,发现了一座新坟。
没有墓碑,没有香烛,只是一堆黄土。文鸯命人挖开,里面是一具简单的棺木。开棺,里面躺着的正是贾充。
他穿着整齐的朝服,面容平静,仿佛睡着了一般。只是嘴唇发紫,显然是中毒身亡。棺内没有陪葬品,只在胸口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文鸯亲启”。
文鸯颤抖着手取出信,展开。
信很短,只有几行字:
“次骞如晤:
见信时,充已去矣。南风终走此路,是充之过。
虎符予你,是望你救该救之人,非助野心之辈。
晋室气数已尽,不必强求。但求河北生灵,少遭屠戮。
珍重。
贾充绝笔”
信纸从文鸯手中飘落。
原来那时,贾充就已经料到今日。
他早就知道女儿会杀他,早就知道司马伦的野心,早就知道……晋室已无药可救。
“将军……”副将低声唤道。
文鸯缓缓跪在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将坟土重新掩埋,立了一块木牌,亲手刻上:“贾公充之墓”。
没有谥号,没有官衔,只有一个名字。
这是他能为这个复杂的老臣,做的最后一点事。
当日下午,崇光殿。
司马伦召集投降的文武百官,举行“临时朝会”。皇帝司马衷被搀扶出来,坐在御座上,依旧眼神涣散,嘴角流涎。他看到殿中这么多人,忽然拍手笑:“好多人……都来了啊……”
百官垂首,不忍直视。
司马伦走到御阶前,朗声道:“逆后贾氏已诛,然国不可一日无主。陛下龙体欠安,不堪治国,此乃天意。为晋室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本王奏请——陛下禅位于琅琊王司马睿,以安人心!”
殿下哗然。
虽然早料到司马伦会废立,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直接。
几个老臣想反对,但看到殿外持刀而立的甲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司马伦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挥手:“请琅琊王。”
一个六岁的孩童被宦官牵着手,怯生生走上御阶。他穿着特制的小号王袍,头戴小冠,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显然是被吓哭了。
这就是琅琊王司马睿,司马伦的侄孙,司马懿的曾孙。
司马伦将他领到御座前,对司马衷道:“陛下,您看,这是您的侄儿睿儿。您累了,让睿儿替您坐这个位置,可好?”
司马衷歪着头,看了司马睿一会儿,忽然伸手去摸他的脸:“……可爱……”
“陛下同意了。”司马伦转身,对百官宣布,“即刻起,陛下禅位于琅琊王司马睿!改元……永康!”
根本没有人问司马衷是不是真的同意,也没有人关心那个六岁孩童愿不愿意。一切都是司马伦自导自演。
内侍捧出早已准备好的禅位诏书,抓起司马衷的手按上印玺。接着,又抓着司马睿的小手,在即位诏书上按印。
短短一刻钟,晋室换了皇帝。
“新帝年幼,本王受先帝托付,暂摄朝政。”司马伦走到御座旁——他没有坐上去,而是站在一侧,但那个位置,比御座更显眼,“诸公可有异议?”
殿下死寂。
“那就这么定了。”司马伦微笑,“诸公各安其位,只要忠心朝廷,本王必不亏待。”
朝会草草结束。百官退出时,个个面如死灰。他们知道,贾南风倒了,来了一个更狠的司马伦。而这个司马伦,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文鸯在殿外等司马伦。
见司马伦出来,他上前抱拳:“殿下,如今邺城已定,可否将虎符交还末将?军中事务,还需统调。”
司马伦笑容不变:“将军莫急。如今新君初立,朝局未稳,虎符之事……稍后再议。将军连日征战,辛苦了,先回府歇息吧。军中事务,暂时由杨馥代管。”
文鸯心中一沉:“殿下,这恐怕不妥。北军将士多是末将旧部,若换他人统率……”
“将军是担心军心不稳?”司马伦拍拍他的肩,“放心,有本王在,乱不了。况且,将军也该好好养伤了。”他看了一眼文鸯的左肩,“箭伤未愈,若耽误了,可是大事。”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明示。
文鸯看着司马伦那张看似温和、实则深不可测的脸,忽然明白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司马伦用完了他的威望,用完了他的武力,现在要收权了。
虎符,他不会再交出来了。
“末将……明白了。”文鸯垂下眼,“那末将先告退。”
“去吧。”司马伦微笑,“好好养伤,将来……还有重用。”
文鸯转身离去,脚步沉重。
走到宫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崇光殿在夕阳下巍峨依旧,但殿中坐着的已是一个傀儡孩童,掌权的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而他,这个曾经的大将军,如今连自己的兵权都保不住。
副将跟上来,低声道:“将军,赵王他……”
“不必多说。”文鸯打断,“回府。”
当夜,文鸯府邸。
这座府邸是司马伦临时赏赐的,不算豪华,但够住。文鸯坐在书房里,桌上摊着河北地图,烛火跳跃。
门轻轻推开,一个黑影闪入,单膝跪地:“将军。”
是文鸯安插在司马伦身边的暗桩,一个不起眼的王府侍卫。
“说。”
“今日午后,赵王密会杨馥及几个心腹。”暗桩压低声音,“赵王说……文鸯威望太高,不宜久掌兵权。待局势稳定,要……要削其兵权,给个虚职养着。杨馥提议,不如找个由头,将将军调离邺城,去边郡驻防。”
文鸯面无表情:“还有呢?”
“还有……赵王已派人去洛阳。”
“洛阳?”文鸯瞳孔一缩。
“是。密使昨夜出发,走的是太行山小路,随身带着赵王的亲笔信。内容不知,但应该是……与汉室联络。”
文鸯闭上眼。
果然,司马伦打的是这个主意。清君侧是假,掌权是真;掌权之后,不是整顿兵马与汉军决战,而是——和谈。
用他文鸯打下的邺城,用他浴血奋战换来的局面,去和汉室谈判,为自己、为司马氏争取最好的条件。
那他文鸯算什么?那些战死的将士算什么?那些相信“清君侧”而追随他的人,又算什么?
棋子。
都是棋子。
“将军,我们……”暗桩欲言又止。
“你回去吧,小心些。”文鸯睁开眼,眼中一片冰冷,“继续盯着,有消息随时报我。”
“是。”
暗桩悄声退去。书房里又只剩文鸯一人。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秋夜的凉风灌入,吹得烛火摇曳。远处,邺城的灯火稀稀落落,大部分区域仍是一片黑暗。这座城流了太多血,死了太多人,如今却又落入另一个野心家手中。
而他,无能为力。
不,不是无能为力。
文鸯忽然想起贾充信中的话:“虎符予你,是望你救该救之人,非助野心之辈。”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从暗格中取出那半枚虎符。青铜铸造的猛虎,在烛光下泛着幽光。
司马伦以为他文鸯会乖乖交出兵权,会忍气吞声,会任由摆布。
错了。
他文鸯可以为了大义低头,可以为了百姓隐忍,但——不能被当成傻子耍。
“来人。”他唤道。
“在。”
“去联络我们在北军中的旧部。”文鸯声音低沉,“记住,只联络绝对可信之人。告诉他们——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
文鸯眼中闪过决绝:“准备……做该做的事。”
副将一震,随即重重抱拳:“属下明白!”
他退下后,文鸯重新看向地图。目光从邺城移向北方,移向幽州,移向并州,移向中原。
司马伦想和谈?
可以。
但和谈的条件,不能由他一个人定。
文鸯吹熄了烛火,书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一点月光,照在桌面的虎符上,那只青铜猛虎,仿佛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夜还长。
邺城的血还未冷。
而新的风暴,已经在酝酿。
这一次,不是清君侧,不是争权位。
而是——决定河北,决定这数百万生灵,最终命运的时刻。
文鸯站在黑暗中,如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在等。
等一个时机。
等一个,可以真正“救该救之人”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