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秋风之后 第3章 蜀中三策

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寻常堆积的竹简文书被暂时移开，取而代之的是三卷徐徐展开的素色绢帛。帛面光滑，其上奋笔疾书留下的墨迹犹新，在光照下泛着沉稳的光泽。

录事掾、度支尚书、仓部郎中等五六位核心僚属垂手静立于阶下，屏息凝神。

他们敏锐地察觉到，卫将军与往日不同，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锐利的沉静，那是一种深知前路艰险却决意前行的笃定，迫得人不敢轻易出声。

“诸位，近前来看。”诸葛瞻的声音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落在寂静的空气里，掷地有声。

修长的手指首先点向第一卷帛书——《安民垦荒策》。

“此策，乃眼下止沸拯溺之第一要务，明日早朝诸位与我一起奏本陛下。”

诸葛瞻指尖沉稳地划过一行行严谨缜密的条款，“其一，广汉、梓潼等受灾郡县，本年田租全免，明年视恢复情况减三至五成。准许农户以麻布、葛帛、乃至参与官营工程劳役抵偿部分积欠税赋。”

一位出身寒微、深知民间疾苦的郎中程虔轻声提出疑虑：“大人，减免赋税，泽被苍生，下官感佩。然则国库空虚，北伐军费浩大，此番减免，亏空何来？恐度支尚书处…”

诸葛瞻并未看他，目光仍凝在帛书上，直接接过话头：“故有其二。”指尖下移，落在那条更为惊人的条款上，“推行‘以工代赈’。由少府及大司农属官协同，大规模招募灾民、流民，疏浚成都平原乃至都江堰关键渠堰，整修官道。壮丁每日酬米三升，另计工钱；老弱者可参与力所能及之务，亦得口粮。此举既可安抚流民，免生变乱，亦可夯实农本，为来年丰收奠基。”

诸葛瞻稍作停顿，让众人消化这前所未闻的举措，继而指向下一条：“同时，于各郡增设‘农械监’，暂隶于大司农之下。广泛招募流民中之铁匠、木匠，集中修缮、打造农具。推行‘以旧换新’，农户持破损农具来换，只收取远低于市价的工本费。所需铁料…”他在这里微微一顿，目光扫过众人，“先从军械坊冗余储备及次品铁料中支应。此事，我自会与大将军府沟通。”

堂内响起几声极轻的吸气声。动军械坊的储备，无异于直接触碰大将军姜维的禁脔。

但细想之下，若能源源不断产出良品农具，恢复生产，长远看亦是对北伐的支持，只是这其中的分寸拿捏，绝非易事。

“其三，”诸葛瞻的手指落在最后一条，也是最为细致的一条。

“精选精通农事、为人干练之低阶官员为‘劝农使’，持尚书台符节，分赴各郡，实地督导，‘教民古法新用’。”

诸葛瞻脑海中闪过些许梯田、区田、代田、选种育种、积肥沤肥等等碎片化的知识，最终将其转化为更符合当下认知的语言。

“督导深耕细作，广开粪源，养地肥田。因地制宜，抢种荞麦、蔓菁等生长期短、耐寒抗旱之作物，以助百姓度过今冬明春之饥荒。”

众人听得入神，这些条款环环相扣，既解燃眉之急，又图长远发展，尤其是“以工代赈”与“农械监”，思路奇崛却直指要害，绝非寻常朝臣能想出。他们看向诸葛瞻的眼神，不禁多了几分惊异与探究。

不等他们完全消化，诸葛瞻已沉稳地展开第二卷绢帛——《富国强基策》。

“民稍安，则需图强。开源节流，方是固本之策。”

诸葛瞻声音沉稳，内容却更加石破天惊，“其一，奏请陛下，重启孝武皇帝旧制，复设‘司盐校尉’一职，总揽蜀中所有井盐之生产、运输、专卖。所得盐利，半数直接充入国库，统筹调度；另外半数，则专项用于汉中、剑阁等地军备购置与城防修缮。”

此言一出，堂内空气瞬间凝固。蜀中井盐之利，向来被各地豪强、官宦勋贵乃至宫中宦官势力层层瓜分，利益盘根错节。动盐利，无异于将手伸进了马蜂窝，必将引来最猛烈的反扑。几位属官脸色发白，额角甚至渗出汗珠。

“其二，”诸葛瞻仿佛未见他们的惊惧，继续以平稳的语调投下第二块巨石。

“整顿‘锦官城’。蜀锦天下闻名，冠绝中原，然则如今经营分散，优劣混杂，奸商盘剥，织户困苦，朝廷所得实则有限。当设‘锦官令’，统管成都乃至蜀郡所有官营、私营织户，定品级、严质量、拓销路。尤其要重开并保障南中、西域商道，以精美蜀锦换取战马、粮食、皮革等我朝急需之物资。”这是要将对外贸易的主动权牢牢抓在朝廷手中。

“其三，”他的手指点向最后一条，语气反而更轻，却更显沉重。

“着度支尚书司与各郡太守府协作，秘密核验各地户籍黄册，重点清理勋贵、豪强、寺庙道观隐匿之佃户、荫户，重新登记造册，增加纳税口赋。此事…”他目光扫过程虔等人苍白的面孔，“牵涉过广，可暂缓大张旗鼓推行，但度支司需即刻开始暗中筹备，理清账目，做到心中有数。”

这一条，直接触碰了统治根基中最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其阻力将前所未有。诸葛瞻此刻提出，意在未雨绸缪，埋下伏笔，以待时机。

最后，他展开了第三卷帛书——《整军备武策》。

这一卷字数最为简练，却条条如匕首，寒光四射，令人心惊肉跳。

“大将军处，我会亲自修书，详细说明农械监借用匠役之事，并承诺弩机等军械，分期分批优先保障其所需。但...”

诸葛瞻话锋陡然一转，变得锐利，“整军备武，非止于攻伐之利刃，更在于守土之坚盾与洞察敌情之耳目。”

众人思索一番点了点头。“其一，奏请立即加固涪城、绵竹、江油等成都北方门户戍城，尤其阴平小道沿线险隘，增筑烽燧、哨堡，多备滚木、礌石、火油，深挖壕沟。务求万无一失。”

一位参过军的官员忍不住开口：“将军，阴平小道险峻异常，七百余里无人烟，摩天岭更是天堑，魏军纵有千军万马，岂能从此飞渡？是否…”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诸葛瞻目光如电，瞬间截断他的话，“疏于防备之处，恰是致命之处。此事无需再议，照策执行。”

诸葛瞻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那参军被其目光所慑，竟不敢再言，躬身退下。

“其二，命各郡郡兵、戍卫，除日常操练外，划拨专人，就地参与屯田及水利兴修，亦兵亦农，减轻朝廷粮饷压力，同时强健士卒体魄。”

“其三，…”诸葛瞻停顿了一下，堂内空气几乎凝滞。

“秘密遴选机敏忠诚、背景清白之士，组建‘间军司’，直属尚书台。专司深入陇西、关中乃至魏国腹地，打探魏军实时动向，重点探查钟会所部楼船真实用途、泊位、数量，以及征西将军邓艾所部在阴平方向的任何异动。所有情报，越过所有层级，直送尚书台，由我亲阅。”

“间军司”三字如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这意味着要将情报系统从黄皓的宦官体系、甚至从大将军姜维的军事体系中，部分剥离出来，直接掌控于尚书令手中。

此议一旦泄露，引发的猜忌和攻击将难以想象。堂下众人无不色变，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三策既出，堂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晨光已完全透过窗棂，将整个厅堂照亮，那三卷绢帛上的墨迹在阳光下黑亮夺目，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每一项策略都深思熟虑，直指时弊，却又都精准地踩在蜀汉政权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之上，步步惊心，牵一发而动全身。

“将军....” 众人面面相觑，录事掾率先打破了这份安静。

“将军，改革之事切不可操之过急。此三策虽是强国之策... 然其牵扯甚广，该如何与大将军说明。”

录事掾顿了顿。“最后还有...陛下...那边？”

“大将军那边我亲自书信一封讲述利弊，伯约老将军是家父亲传，会理解我的。”诸葛瞻淡淡道。

属官们惊疑、震撼、乃至恐惧的神色还未缓和。

只见诸葛瞻缓缓坐回案后，端起早已冰凉的茶汤，轻轻啜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至于陛下那边...”

诸葛瞻放下茶盏，目光缓缓扫过阶下每一位僚属，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压垮人心的重量。

“诸位。”

诸葛瞻开口，字字清晰。

“今日所议三策，非寻常政务条陈，实乃挽狂澜于既倒，救我大汉于水火之非常之策。执行之间，必遇万难：豪门怨怼、同僚攻讦、宦官构陷、甚至天时不协。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蜚语流言，恐如影随形。”

诸葛瞻目光变得极其锐利，仿佛能直视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犹豫与恐惧。

“瞻，既承陛下信重，领尚书事，受武侯遗泽，便当效先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志。此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覆。愿与瞻同舟共济者，留；不愿或不敢者，此刻便可离去，瞻绝不怪罪，亦不会追究。”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渐渐喧嚣起来的市井声隐隐传来，更反衬出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几位属官脸色变幻，额上汗珠滚落。

良久，录事掾第一个深深吸了口气，猛地躬身行礼，声音因紧张而微颤，却透出一股决绝：“下官…愿追随将军，试行安民之策！虽百死，其犹未悔！”

仿佛是打破了某种坚冰，紧接着：

“下官愿请命，督管农械监之事！”

“末将请命，即日前往巡查阴平防务，定将险隘一一勘察清楚！”

声音陆续响起，虽仍带着颤抖与迟疑，却终究汇聚成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力量。

诸葛瞻眼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慰色。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真正的狂风巨浪，还在那宫墙之外，朝堂之上。

“瞻，拜谢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