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秋风之后 第2章 武侯祠的香灰

清晨钟声自墙头沉沉传来，一声接一声，穿透渐起的秋雾，漫过成都纵横的街巷。

诸葛瞻从一堆竹简中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天亮了么。”

尚书台内，烛火已被侍从次第点亮，跳动的火光在堆积如山的簿册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诸葛瞻展开那份汉中奏报，越看眉头锁得越紧。汉中屯田去年遭遇罕见秋汛，麦粟减产过半，军粮缺口高达七万石。这已不是简单的亏空，而是足以动摇根基的巨大窟窿。

然广汉，梓潼各郡收成更是不佳，预支姜维的粮草也只能从汉中调配，即使是等到巴东秋粮入库也于事无补么。

“终归是拆东墙补西墙么？”

翻过一简，另一则消息更令诸葛瞻心头一沉：大将军姜维上月以军械不足为由，强行调走了江州铁官坊半数以上的熟练匠人，致使各地农具修缮与新铸几近停滞，春耕在即，民间已是怨声渐起。

“也是饮鸩止渴啊...”诸葛瞻放下竹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那上面还残留着刻痕的触感。

北伐，是诸葛丞相的毕生的夙愿，如今却像一道越来越紧的枷锁，拖拽着这个本就疲惫不堪的国家走向深渊。

诸葛瞻起身，推开那扇沉重的木窗，清晨带着寒意的空气立刻涌入，稍稍驱散了室内浓郁得令人头脑发沉的墨香与烛烟味。

远处，武侯祠的层叠飞檐在清冷月色下勾勒出寂寥而熟悉的轮廓，像极了记忆中那个总是挺直如松、羽扇纶巾的背影。

诸葛瞻的目光落在书房一角的供桌上。那卷摊开一半的《便宜十六策》已蒙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薄尘。

诸葛瞻走了过去，指尖拂过卷轴，缓缓展开，“务农殖谷，闭关息民”八个熟悉的字迹赫然入目。恰在此时，香炉中积压的香灰毫无征兆地“噗”地一声轻响，迸出几点猩红的火星，正好溅落在他按着竹简的手背上。

一阵轻微的刺痛。

“闭关息民。”诸葛瞻收回手，看着那点微红的痕迹，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如今的蜀汉，北有强魏虎视，东有孙吴并非始终可靠，闭关？谈何容易呢。

大人！”一声急促的呼喊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尚书台的寂静。

录事掾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进来，气喘吁吁，手中捧着一块明显是从衣襟上撕下的粗糙布帛，脸色发白，“大人，不好了！广汉来的百姓，几十号人，跪在宫门外乞食！羽林卫奉命驱赶，推搡间…起了冲突，伤…伤了好几人！”

诸葛瞻接过那块布帛，触手竟觉一片湿凉黏腻，借着烛光细看，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竟透着一种不祥的暗红色，分明是以血书就！字迹稚拙却力透布背，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泣血哭嚎：“租税不免…胥吏抢粮夺种…已至易子而食…”

一股寒意自脊椎窜上诸葛瞻头顶。那些画面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脑海。他狠狠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掐灭这些骇人的画面，再睁开时，目光已恢复沉静，只是语调压抑得骇人

“备车，即刻入宫。”

“可是大人，宫门还未开启，按制…”

“那便硬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马车在街上疾驰，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隆隆的回响。越靠近宫门，越能看见前方晃动的火把光和黑压压的人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百姓跪了一地，在秋天寒风中瑟瑟发抖。

羽林卫明晃晃的长戟在晨光照耀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与百姓绝望麻木的面容形成刺眼的对比。

一个老妇抱着个似乎已昏迷过去的孩童，正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额头上破口的鲜血淌了满脸，也无人理会。

“停车！”诸葛瞻不等马车停稳便一跃而下，身上的官袍和腰间玉带在这群绝望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而醒目。

霎时间，哭喊声、哀求声、呵斥声都静了一瞬，所有目光，无论是绝望的、麻木的、还是凶狠的，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卫将军…”羽林卫督卫显然没料到诸葛瞻会亲自前来，慌忙上前行礼，试图解释，“这些刁民聚众喧哗，冲击宫禁，卑职等…”

“开仓。”诸葛瞻直接打断他，声音并不高昂，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按照昨日我所书写的预案，即刻于成都四门设粥厂，按户发放赈济粮。”

督卫愣住了，面露难色：“将军，此非小事，未有陛下旨意，卑职万万不敢…”

“一切责任，由我承担。”诸葛瞻解下腰间象征身份的银印青绶，递了过去，目光扫过那些殷切望来的眼睛，补充道，“另外，立刻去太医署调人，此处伤者，无论军民，皆需妥善诊治。”

人群中静默片刻，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和此起彼伏的叩头声，额头磕在冰冷石板上的闷响令人心惊。诸葛瞻俯身，扶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位老者，触手之处，隔着破烂的衣衫，尽是硌人的骨头。

大殿偏殿内，刘禅显然是从榻上被匆忙请起，只随意披了件外袍，脸上带着被惊扰的不悦之色。

黄皓侍立在一旁，手中麈尾轻轻摆动，语气一如既往的柔滑：“卫将军体恤百姓、忧国忧民之心，实乃百官表率，陛下与老奴皆感佩万分。只是这先斩后奏，擅开官仓…”

“事急从权，陛下。”诸葛瞻奉上那封刺目的血书，语气沉静却坚定，“广汉灾情之重，远甚于地方奏报。若待朝会议定，恐生民变，惊扰圣驾，其害更甚。”

诸葛瞻昨日还不想让黄皓知道受灾之事以防其借此攻讦姜维，却没想到灾情已经如此严重。

刘禅微微动了动，声音带着些许迟疑：“果真…已至如此地步？”

“臣已初步核查，情况属实，且有恶化之势。

黄皓眼珠一转，不出所料的说到：“陛下，这可能正是大将军年年北伐所致呀。”

诸葛瞻抬起头，目光转向一旁的黄皓，语气平稳却暗藏机锋。

“中常侍，事已至此，当考虑如何拯灾救民。而你...竟还此时攻讦大将军，欲意何为？”

“是是是，是老奴失察，请陛下、卫将军恕罪。”黄皓应对得滴水不漏，仿佛全然无辜，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寒的冷光。

刘禅摆了摆手下了道旨意：“准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踏出宫门，秋日寒气扑面而来。诸葛瞻深吸一口气，胸中块垒并未因旨意下达而稍减。

回到府邸书房，诸葛瞻屏退所有侍从，独坐案前。三十六根用于演算的算筹散落在案上，诸葛瞻一根根拾起，又一根根按照心中的筹谋摆开：农桑、军备、内政、财赋…

他的指尖在其中一根刻着“裁减宫中用度、遣散部分宫女”字样的筹码上停留了良久。明明知道这是最快见到成效的节流之法。

但想起方才黄皓在殿中那看似恭顺实则冰冷的眼神，以及此事可能引发的后宫波澜和给皇帝带来的不快，他最终还是将这根筹码移开，转而将另一根刻着“重设司盐校尉，专营盐铁”的筹码推向前方——父亲诸葛亮在世时便曾用此法极大充盈府库，或可解眼下燃眉之急，阻力也会小上许多。

就在他凝神筹划之际，窗外夜空深处，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极其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夜的沉寂，直奔他的府门而来！紧接着便是门吏被惊动的呵斥声和来者嘶哑的呼喊：

“汉中！加急军报——！”

诸葛瞻心中一凛，霍然起身。

片刻后，带着旅途风尘与汗水的军报被急呈至案头。火漆已被撕开，绢帛上的字迹仓促而清晰：魏镇西将军钟会，于长安大规模阅军，声势浩大！

啪嗒一声。

案上几根精心摆放的算筹被他的衣袖带落，散了一地。“终于是要面对了么。”

钟会大军牵制姜维于剑阁，邓艾则偷渡阴平，奇袭成都。而最后一道防线绵竹关的守将，历史上正是…诸葛瞻自己。国破家亡，身死军灭，就在两年之后！

香炉中，那一点将熄未熄的余烬忽明忽灭，映照着摊开的《便宜十六策》上那句“非澹泊无以明志”。

可眼下这危如累卵的局势，仅凭澹泊，换来的只能是山河破碎。

他缓缓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根算筹，握在手中，然后猛地发力。

“咔嚓”一声脆响。

算筹在他掌心断成两截，尖锐的断口硌得生疼。

目光再次落向窗外武侯祠的方向，眼神已变得截然不同。是时候了，必须做出改变。为了父亲倾尽心血也要守护的大汉，也为了那些跪在宫门外，只求一条活路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