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焦氏、毛氏的相继归附,如同投入南中这片深潭的巨石,涟漪层层扩散,再也无法平息。
味县军府前,日渐热闹起来。每日都有来自不同部落的信使或头人前来探听消息,或是带着族中精选的青壮前来应募。霍弋忙得脚不沾地,遴选、登记、初步编练,虽疲惫却干劲十足。
然而,诸葛瞻与霍弋都清楚,真正的考验尚未到来。南中格局,犹如众星拱月,而今动的皆是“星”,那最为耀眼的“月”——爨氏与雍氏,仍自岿然不动,冷眼旁观。尤其是雍氏。
军府书房内,烛火将诸葛瞻的身影拉得悠长。他凝视着地图上“建宁·雍氏”的标记,目光锐利如刀。霍弋侍立一旁,面色凝重。
“雍氏……”诸葛瞻缓缓开口,声音在静夜中带着一丝冷意,“自其先人雍闿煽动叛乱,被高定部曲所杀,其族与我汉室便结下深怨。虽时隔多年,然积怨难消,其现任族长雍恺,乃雍闿之侄,听闻性情阴鸷,最是仇视汉官。霍将军,关于此人,可有更多讯息?”
霍弋沉声道:“将军所言不差。雍恺此人,确如其叔,对汉室敌意极深。其族势力虽不及爨氏,然在周边影响巨大,且与东吴方面似有些不清不楚的往来。末将此前发出的请柬,雍氏是唯一连回执都未予理睬的。其态度之倨傲,可见一斑。欲使其归心,恐难如登天。”
“难如登天?”诸葛瞻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那便登上去看看。越是顽石,越需重锤。雍氏不破,南中难言真正的归附。况且,其若暗通东吴,更是心腹之患,绝不可留!”
诸葛瞻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智谋的光芒:“况且,正因其与我汉室有旧怨,若能使其臣服,其震慑效果,远胜说服十个孟氏!届时,爨氏独木难支,南定矣。”
“将军打算如何做?”霍弋问道,“雍氏恐怕不会应召前来。”
“他自然不会来。”诸葛瞻淡淡道,“那便我去。这一次,不是轻车简从以示诚意了。”
三日后,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离开味县,旌旗招展,甲胄鲜明。诸葛瞻一身戎装,外罩锦袍,持节乘马,在一队精锐骑兵的护卫下,浩浩荡荡直趋雍氏聚居的领地。这一次,他摆出的不再是访客的姿态,而是代表大汉朝廷、巡抚南中的钦差威严。
队伍抵达雍氏寨落外时,气氛瞬间紧绷。雍氏寨门的守卫远比孟氏更为森严,族人看到这支汉军队伍,眼神中不是好奇与警惕,而是**裸的敌意与仇恨。
通传之后,寨内沉寂了许久,远比在孟氏时更久。显然,这是在给诸葛瞻下马威。
诸葛瞻端坐马上,面无表情,耐心等待着。他身后的骑兵们则目光冷冽,手按刀柄,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与寨中的敌意隔空碰撞。
足足过了近两个时辰,寨门才缓缓打开。出来的并非雍恺本人,而是一名面色倨傲的中年头人,他扫了一眼诸葛瞻的仪仗,语气生硬:“族长有请卫将军入寨议事,随从不得超过五人。”
霍弋闻言怒目而视,诸葛瞻却抬手制止了他。他淡淡一笑:“可。”随即点了四名最精锐的亲卫,下马步行入寨。
雍氏的议事厅比孟氏更为宽敞,却也更为压抑。两侧站满了雍氏的头人武士,个个面色不善,手按兵刃,目光如刀般刮在诸葛瞻身上。主位上,一名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瘦削、眼神阴鸷的男子斜靠着,并未起身,只是冷冷地打量着进来的诸葛瞻。他便是雍氏族长,雍恺。
“汉官来我雍氏之地,有何贵干?”雍恺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漠视与挑衅,“若是来耀武扬威,那就请回吧。我雍氏儿郎,不怕这个。”
厅内响起一片低沉的附和声,充满敌意。
诸葛瞻屹立厅中,对四周的敌意恍若未闻。他目光平静地直视雍恺,并未行礼,只是朗声道:“大汉行都护、卫将军诸葛瞻,奉天子明诏,巡抚南中,督察各地。今日至此,乃为公干,非为私谊。”
雍恺嗤笑一声,坐直了身子,眼神锐利如毒蛇:“公干?我雍氏自治自有法度,不劳汉官费心督察。若是想学你那父亲,再来一次‘七擒七纵’,怕是找错了对象!我雍恺不是孟获那等软骨之辈!”
话语恶毒,直接侮辱先人及已归附的孟氏,厅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诸葛瞻身后的亲卫手已握紧刀柄,呼吸粗重起来。
诸葛瞻眼中寒光一闪,却并未动怒,反而语气更淡:“雍族长似乎会错意了。先父当年平定叛乱,乃是为救南中百姓于水火,终结战乱,共谋太平。孟获首领幡然醒悟,共襄盛举,乃明事理、识大体的豪杰,故而青史留名,受后人敬仰。至于你叔父……”
诸葛瞻故意停顿,目光扫过雍恺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以及厅中一些略显不安的头人,缓缓道:“勾结外邦,煽动叛乱,致使南中生灵涂炭,最终众叛亲离,身首异处,徒留叛贼骂名,累及族裔。孰高孰低,孰智孰愚,后世自有公论。本将军今日来,不是与你争论先人功过,而是要看雍族长你,欲做孟获,还是欲效汝之叔父?”
雍恺脸色铁青,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厉声道:“诸葛瞻!你休要在此巧言令色!我雍氏之事,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你汉家朝廷,几时真心待过我南中之人?不过是利用罢了!今日说得天花乱坠,他日兔死狗烹!”
“真心?”诸葛瞻踏前一步,气势陡然攀升,声音如同金铁交击,“雍族长扪心自问,朝廷未曾给予真心,还是你雍氏先怀武心,自绝于王化?!你口口声声汉官如何,那你暗中遣使联络江东,又所为何来?莫非忘了,昔日孙权是如何利用你叔父,又是如何在其败亡后袖手旁观的?前车之鉴犹在,雍族长莫非还想重蹈覆辙,将全族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雍恺及其心腹脸色骤变,他们与东吴的暗中往来极为隐秘,竟被诸葛瞻一语道破!厅中其他不知情的头人顿时哗然,面面相觑,看向雍恺的眼神充满了惊疑与不满。勾结外邦,这在南中各部中亦是极为忌讳之事!
“你……你血口喷人!”雍恺又惊又怒,试图反驳,却底气不足。
“是否血口喷人,雍族长心中自知。”
诸葛瞻步步紧逼,不容他喘息,“本将军今日前来,便是给你雍氏最后一个机会!朝廷欲重建无当飞军,乃是为固南疆,予南中子弟前程!孟氏、焦氏、毛氏等部皆已欣然响应,其子弟不日便将入营受训,享受朝廷厚禄封赏!你雍氏若愿归附,过往之事,朝廷可概不追究,一视同仁,共享恩荣!”
诸葛瞻声音猛地一沉,带上凛冽的杀意:“若仍执迷不悟,心怀武心,勾结外邦……那就休怪朝廷法度无情!届时,大军所指,恐非如先父那般仁慈了!雍族长,是想让你的族人跟着你享受荣华,还是跟着你背负叛贼之名,灰飞烟灭?一念之间,系于你手!”
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既点破其最致命的秘密,又给出切实的利益和最后的台阶,更以雷霆手段相威慑!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雍氏头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雍恺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压力、恐惧和对未来的考量。没有人愿意真的走上绝路,尤其是可能被族长私下冒险行为拖累的绝路。
雍恺脸色惨白,汗珠从额角滚落。他死死盯着诸葛瞻,胸膛剧烈起伏。诸葛瞻的目光则平静而冰冷,仿佛能看穿他的一切虚张声势。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对峙。
终于,雍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了下去,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无比:“……卫将军……所言……可是当真?既往不咎,一视同仁?”
诸葛瞻知道,他赢了。他收敛起杀意,语气放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天子使者,持节巡抚,言出法随!只要你雍氏自此谨守臣节,断绝外联,朝廷自当以诚相待。飞军之中,亦有你雍氏子弟一席之地。”
雍恺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虽仍有不甘,却多了几分认命与妥协。他缓缓站起身,对着诸葛瞻,极其艰难地弯下了腰:“……雍氏……愿遵朝廷号令……遴选子弟……入飞军效命……”
虽然姿态勉强,但这句承诺,已然足够。
诸葛瞻微微颔首:“雍族长明智。具体事宜,可与霍弋将军接洽。”
不再多言,转身,在一片复杂无比的目光注视下,带着亲卫,从容步出雍氏议事厅。
阳光刺眼。霍弋早已焦急地等在寨外,见诸葛瞻安然出来,连忙迎上。
“将军,如何?”霍弋急切地问。
诸葛瞻翻身上马,回首望了一眼那森严的雍氏寨落,淡淡道:“雍氏已服。通知我们的人,可以开始接收雍氏送来的子弟了。接下来,该去会一会那位一直看戏的爨谷族长了。”
南中最大的两块坚冰之一,已在诸葛瞻精准而强硬的手段下,彻底凿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