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车骑将军府邸。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陆抗沉静而略带疲惫的面容。案头堆积着来自各方的军情文书,江东六郡的防务、粮草调度、与新附世家的协调……千头万绪,皆需他这位总督江东诸军事的大将一一厘清。
然而,此刻他手中紧握的,却是一封来自成都,由大司马诸葛瞻亲笔书写的密信。信使是锦衣卫的干员,风尘仆仆,表明此信非同小可。
陆抗小心地拆开火漆,展平信纸。诸葛瞻那熟悉的、略带峻峭却又力透纸背的字迹映入眼帘。信的开头,是例行的问候与对江东局势的肯定,但很快,笔锋便转向了一个看似局部,实则可能影响全局的问题。
“幼节将军鉴:……江东虽定,然隐忧未绝。瞻近日深思,觉丹阳一郡,其地其民,实乃关乎东线稳固之关键所在。丹阳山险,民风彪悍,自古多出精兵,昔为孙氏所倚重,亦因其桀骜,难为完全制御。孙皓暴虐,猜忌日深,致使丹阳精壮或受打压,或散逸山泽,虽名义隶属,实则自成一格,于政令通达、地方安宁,皆为隐患,亦使此等悍勇之力,不得为国所用,诚为可惜……”
看到这里,陆抗的目光凝住了。丹阳兵的问题,他何尝不知?自接手江东以来,丹阳郡的汇报总是最让他费神。那里缴纳的赋税时有时无,征调的民夫也远少于他郡,地方官吏的政令往往出不了县城,山中大小头领,各有势力,对建业的号令阳奉阴违。他本打算待大局更稳后再行处理,或剿或抚,尚在权衡。没想到,远在成都的诸葛瞻,目光竟已投向了这片崎岖的山地。
他继续往下看,诸葛瞻的方略清晰地呈现在纸上:
“……夫治大国如烹小鲜,当以怀柔为本,化梗为利。瞻意,陆将军可遣一胆识兼备、通晓情理之干员,持朝廷明诏,深入丹阳,宣示陛下与本府之意。务必使丹阳军民知晓:凡弃旧嫌,归王化,遵汉律者,无论其过往是依附孙氏,还是散居山野,朝廷皆既往不咎,一视同仁,赐予其堂堂正正之大汉子民身份。可依法分予田亩,永为世业;减免赋税,休养生息;其子弟聪颖者,可入官学,可参与科举,凭才学博取功名,光耀门楣;其勇健者,若愿报效国家,可成建制接受整编,纳入朝廷军序,粮饷、军械、赏格,与诸军无异,凭战功获取爵禄,封妻荫子!”
信中还特别强调:“需使其明悟,我大汉气象,非偏安一隅可比。朝廷胸怀四海,欲囊括宇内英才,岂会因地域之见而弃丹阳健儿?朝廷所需,乃忠勇守法之将士,而非割据地方之私兵。若其首领深明大义,率众来归,朝廷不吝高官厚禄,使其能为国朝栋梁,亦能福泽丹阳桑梓……”
信的末尾,诸葛瞻写道:“……此事若成,则内患可弭,外添虎狼之师,于北伐大业,功在千秋。如何措置,遴选何人,皆赖兄**断,瞻在成都,静候佳音。”
缓缓放下信纸,陆抗长身而起,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建业城的点点灯火,心中波澜起伏。诸葛瞻此策,并非简单的招安,而是从根本上给予丹阳人身份、尊严和出路!这与他记忆中孙吴对丹阳一味利用、防备甚至打压的策略截然不同。这是真正的“王化”,是将其从地方的离心力量,转化为国家肌体的一部分。
“大司马。”陆抗轻声自语,“你总是能看得如此透彻,想得如此深远……非大胸怀、大格局,不能有此策。”
他不再犹豫,转身回到书案前,沉声道:“来人,传前将军关彝即刻来见!”
不多时,一身戎装的关彝大步走入书房,年轻的脸上带着征战磨砺出的刚毅:“末将关彝,参见将军!”
陆抗将诸葛瞻的信递给他,言简意赅:“思远大司马有令,欲招抚丹阳兵,化其为国之利器。此事关系重大,非智勇双全、能刚能柔者不可胜任。我意,由你持我令牌与朝廷文书,率一队精干人马,前往丹阳,全权处理此事。”
关彝快速浏览完信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坚定:“末将领命!定不辜负都督与大司马重托!”
陆抗郑重叮嘱:“记住,此行非为征讨,乃为宣抚。然,丹阳民风彪悍,首领多疑,你既需宣示朝廷恩义,亦需保持警惕,不卑不亢。首要之务,是让其相信朝廷的诚意。”
“末将明白!”关彝重重抱拳。
……
数日后,关彝一行轻装简从,抵达丹阳郡。他没有惊动地方官府,而是根据之前搜集的情报,直接前往郡内势力最大的一支丹阳兵聚集地——位于深山之中的石城寨。
通往山寨的道路崎岖险峻,山林密布,确是一处易守难攻之地。关彝只带了十名亲卫,卸下大部分兵器,以示诚意。寨门处的丹阳兵卒见到他们,立刻警惕起来,刀枪出鞘,气氛紧张。
“我等乃朝廷使者,奉陆抗将军与大司马之命,特来拜会陈策首领,有要事相商!”关彝朗声报上名号。
经过层层通报,关彝被引至寨中最大的聚义厅。厅内,数十名丹阳兵的头领按刀而坐,目光炯炯,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怀疑。为首一人,年约四旬,身材不算高大,却极为精悍,眼神锐利如鹰,正是丹阳兵中威望最高的首领之一,陈策。
“朝廷使者?”陈策上下打量着关彝,语气带着明显的疏离和一丝讥讽,“关将军是吧?真是稀客。不知天使驾临我这穷山恶水,是又要征粮,还是抽丁?若是这些,就请免开尊口吧。我丹阳儿郎,靠山吃山,勉强糊口,实在无力供奉。至于出兵,呵呵,我们这些山野莽夫,怕是会贻误了朝廷的大事。”
厅内顿时响起一阵不加掩饰的哄笑和附和声。
关彝面对这充满敌意的氛围,面色不变,从容地拱手一礼,声音清越:“陈首领,诸位头领,在下关彝,奉旨与陆将军令而来,非为索取,实为给丹阳的父老乡亲,送来朝廷的恩典与出路!”
“恩典?出路?”陈策嗤笑一声,摆了摆手,“关将军,这种漂亮话,我们听得多了。孙皓在时,也说给我们恩典,结果呢?赋税越来越重,徭役没完没了,稍有不满,便是刀兵加身!朝廷的恩典,我们这些山里人,无福消受!”
关彝并不气馁,反而向前一步,目光扫过厅内每一位头领,朗声道:“陈首领,诸位!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统御天下的,乃是大汉朝廷!绝非暴虐无道的孙皓可比!诸位可知,在我大汉疆域之内,并非只有江东蜀中。在那遥远的南中之地,昔日亦有无数桀骜不驯的部落,屡次反叛,与朝廷为敌,其势一度燎原!”
他提到南中,厅内的嘈杂声稍稍减弱了一些。南中蛮族的名声,这些丹阳头领也有所耳闻,知道那是比他们更被视为“化外之民”的存在。
关彝见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继续娓娓道来,声音充满了感染力:“然而,当今大司马诸葛瞻执政以来,对南中是何等政策?绝非一味征剿屠戮!朝廷在那里推行仁政,教其耕织,兴办学堂,传播医术,选拔其子弟中的才俊入仕从军,授予官职!昔日与朝廷血战连年的蛮族首领,只要诚心归附,朝廷不仅不咎既往,反而委以重任,令其统领旧部,为国守边,享受朝廷俸禄!其部族百姓,亦与汉民一般,登记户籍,分田到户,减免赋税,安居乐业!”
他描绘着一幅生动的图景:“诸位可以派人去打听,如今的南中,是何等光景?不再是瘴疠横行、叛乱不断的蛮荒之地,而是稻浪翻滚,桑麻遍野,集市繁荣,百姓脸上有了笑容!南中的将士,如今亦是我大汉军队中一支劲旅,他们随军北伐,冲锋陷阵,凭战功获取封赏,光宗耀祖,受人尊敬!他们不再是‘蛮夷’,而是堂堂正正的大汉子民,大汉将士!”
关彝的话语,如同在干涸的土地上注入清泉,在丹阳兵头领们的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南中的例子,是如此鲜活,如此具有冲击力。如果连曾经被视为野兽、反复无常的南中蛮族都能得到如此宽待和出路,那他们这些本就生活在大汉疆域内,只是不受信任的丹阳人呢?
陈策脸上的讥诮之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试探:“关将军……所言,可是实情?朝廷当真……愿意对我们一视同仁?不追究我们过去不听号令,甚至……有时与官府冲突之事?”
“千真万确!”关彝斩钉截铁,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意,“大司马有令,陛下已准!凡丹阳军民,自即日起,愿归附王化,遵守《汉律》者,即刻由官府登记造册,录入户籍,从此便是受律法保护的大汉子民!朝廷将依律,分予你们可以世代耕种的土地,减免赋税,让你们能安居乐业!你们的子弟,可以进入官学读书,可以参与科举考试,只要真有才学,一样可以中举入仕,光耀门楣!你们当中勇武之士,若愿从军报国,可以成建制地接受整编,纳入朝廷正规军的序列,粮饷、军械、抚恤,与霍弋将军的关中兵、阎宇将军的荆州兵、乃至我麾下的将士,毫无二致!凭战功获取赏赐、晋升,甚至封爵!过往一切,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大罪,朝廷一律赦免,概不追究!”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陈策,语气愈发恳切:“陈首领,诸位头领!关某亦是行伍之人,深知诸位及麾下儿郎,都是有血性、有骨气的好汉!你们并非天生愿意窝在这山林之中,与世隔绝!你们也渴望能堂堂正正地立于天地之间,能让父母妻儿过上好日子,能让子孙后代有个光明的前程!难道你们就甘心,让子孙永远背负着‘山匪’、‘化外之民’的名声,永远困守在这看似安全,实则限制了无数可能的大山之中吗?”
“成为大汉子民,你们便不再是需要躲藏、需要警惕官府的势力,而是可以昂首挺胸,享受律法赋予的权利,同时也承担公民义务的国民!拿起刀剑,你们是为国征战、受人敬仰的勇士;放下刀剑,你们是安享太平、勤劳致富的良民!这样的机会,这样的未来,难道还不值得诸位抛开疑虑,慎重抉择吗?”
关彝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一句敲打在丹阳兵头领们的心坎上。他们相互交换着眼神,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犹豫,以及一丝被点燃的希望。与朝廷对抗的艰辛,对未来的迷茫,与关彝所描绘的那条充满尊严和希望的康庄大道,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南中的成功先例,更是给了他们巨大的信心。
聚义厅内,陷入了长久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只能听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最终,陈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头领,从他们眼中,他看到了相似的抉择。他转向关彝,这个年轻的汉将,眼神清澈而坚定。
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过顶,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带颤抖,却异常洪亮:“丹阳陈策,糊涂半生,今日得闻朝廷天恩,茅塞顿开!我陈策,愿率石城寨及丹阳各部愿从之弟兄,归附大汉朝廷!谨守《汉律》,听从号令!从此,我等皆为陛下之子民,为大司马之士卒,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愿归附朝廷!”
“愿为陛下效死!”
“愿为大汉效力!”
霎时间,聚义厅内所有头领,齐刷刷跪倒在地,吼声如雷,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这声音中,充满了脱离困境的释然,和对新生的渴望。
关彝心中激荡,连忙上前,双手扶起陈策,动容道:“陈首领及诸位头领请起!自今日起,我等便是同袍兄弟,皆为复兴汉室而战!关某即刻行文,上报都督与朝廷,为诸位请功,落实一切待遇!”
他解下自己的佩剑,双手奉予陈策:“此剑随关某征战多年,今日赠予陈首领,愿我等同心,其利断金!”
陈策郑重接过佩剑,眼中闪过一抹感动与决绝。
丹阳归心!诸葛瞻高瞻远瞩的战略构想,在陆抗的果断决策和关彝的勇敢、智慧与真诚下,得以成功实现。这支埋没于江东山林间的悍勇力量,终于被成功整合进大汉之中。他们不仅消除了江东内部的一大隐患,更为即将到来的北伐,增添了一支熟悉山地作战、悍不畏死的生力军。
江东的基石,因此而更加坚不可摧。消息传回建业和成都,陆抗与诸葛瞻,都为之欣慰不已。国家的力量,在团结与融合中,正变得愈发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