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诸葛尚奉阎宇之命,巡视荆州南境诸郡,既为检查防务,也为考察吏治民情。这一日,他轻装简从,来到了桂阳郡境内。
行至一处依山傍水、景色清幽的村落,时近正午,人马皆有些饥渴。诸葛尚见村口有一间小小的茶寮,茅草为顶,竹竿为架,虽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整齐,便下令随从在远处树林边休息等候,自己只带着两名贴身侍卫,走向茶寮,欲讨碗水喝,顺便歇歇脚。
茶寮内客人不多,诸葛尚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侍卫则在一旁警戒。他正打量着窗外潺潺的溪流与远处连绵的稻田,忽听得邻桌传来一阵低沉的吟诵声,声音清朗,语调抑扬顿挫,所吟内容并非寻常乡野俚曲,而是前朝辞赋,用典精当,气韵不俗。
诸葛尚心生好奇,侧目望去,只见邻桌坐着一位青年,与他年纪相仿,约莫二十出头,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容貌算不得俊朗,但自有一股沉静从容的气度。他面前只放着一碗清茶,手中并无书卷,方才所吟,似是信口而出,足见其腹笥颇丰。
那青年察觉到诸葛尚的目光,停下吟诵,转头望来,见诸葛尚虽作寻常士子打扮,但眉宇间英气勃勃,举止间自有威仪,心知非是常人,便微微颔首示意。
诸葛尚本就爱才,见这布衣青年气度不凡,便主动拱手搭话:“适闻兄台所吟,可是《幽通赋》?兄台好记性,好气韵。”
青年见诸葛尚一语道破出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起身还礼道:“不敢当,闲来无事,信口胡诌,让兄台见笑了。兄台亦是好学识。”
诸葛瞻表示自己姓葛,便就着方才的辞赋聊了起来。这一聊,竟是愈发投契。从先秦诸子到大汉文章,从经史要义到各地风物,这布衣青年竟是无一不晓,且见解独到,往往能发前人所未发。其学识之渊博,思辨之清晰,让诸葛尚暗暗心惊。他在成都,往来皆是大汉书院之菁英、朝中俊杰,但眼前这乡野之间的青年,其才学见识,竟丝毫不逊于那些名门之后、科场佼佼者。
随着交谈深入,诸葛尚越发觉得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忍不住问道:“观兄台才学,足可经纬天下,何以隐居于此等乡野之地?莫非是待时而动的隐逸高士?”
青年闻言,脸上那从容的神色黯淡了几分,他沉默片刻,目光望向窗外悠悠白云,轻叹一声:“葛兄谬赞了。在下……并非什么隐逸高士,只是身世有些……不便之处,故而籍籍无名,苟全性命于这山野之间罢了。”
他顿了顿,似乎因为与诸葛尚相谈甚欢,心生信任,又或许是心中积郁已久,难得遇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便低声道:“不瞒葛兄,家祖……昔年因某些不得已之缘由,憾然离世。家父与家母为避祸端,亦或是心灰意冷,自此便带着我隐姓埋名,在这桂阳之地以求安宁。去岁……去岁家父家母也已相继染病离世,如今,只剩我孑然一身了。”
他说得平淡,但言语间那深藏的落寞与身世飘零之感,却让诸葛尚为之动容。诸葛尚肃然道:“兄台节哀。承蒙信任,告知此等隐秘,葛某感激。请放心,今日所言,出君之口,入我之耳,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青年微微欠身:“多谢葛兄体谅。是在下一时感触,多言了。”
诸葛尚心中惋惜之情更甚,他担忧道:“兄台既选择隐姓埋名,那朝廷开设的科举大道,想必是无法参加了。以兄台之才学,若不能为国效力,展其抱负,岂非太过可惜?不仅是兄台之憾,亦是朝廷之失啊!”
青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葛兄所言,何尝不是在下的心事。有时夜阑人静,读圣贤书,亦觉胸中块垒难消,空负所学。不能为这日渐中兴的朝廷效力,确有些可惜。或许……或许也是在下自己,还未真正下定决心,是否要踏出这一步,面对那未知的过往与将来。如今这般,清贫是清贫了些,倒也……清静。”
听他语气中虽有遗憾,却并无太多愤懑,反而有种勘破世情的淡然,诸葛尚心中招揽之意更坚。如此人才,若就此埋没草莽,实乃暴殄天物。
他沉吟片刻,道:“兄台之虑,葛某明白。然,为国效力,未必只有科举一途。如今除了科举正途,其实尚有别法。”
青年抬眼,略带疑惑:“哦?葛兄是指……察举制?听闻如今虽仍有些许保留,但需有朝廷大员举荐。在下……并无相识的达官显贵。”他摇了摇头,显然不认为此路可行。
诸葛尚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既非科举,亦非寻常察举。兄台可知,当今朝廷大司马,总揽军政,有开府建制之权?大司马府内官员之选拔、调动、升黜,皆由大司马一言而决,无需经过吏部常选。”
青年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失笑,以为诸葛尚在与他开玩笑:“葛兄莫要取笑在下了。大司马乃国之柱石,何等尊崇?在下连县令的面都难得一见,又如何能攀附得上大司马?此法,比那察举更为缥缈了。”
见他不信,诸葛尚知不能再隐瞒,他神色一正,拱手道:“兄台,葛某并非虚言。实不相瞒,我其实复姓诸葛,我乃当朝大司马诸葛瞻之子,诸葛尚。”
“什么?”青年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仔细打量着诸葛尚,见对方神色郑重,目光坦诚,绝无戏谑之意,再联想到其随从的警惕、其人的气度,心中已信了七八分。他连忙起身,便要行礼:“在下不知是少将军驾临,方才多有失礼,还望……”
诸葛尚赶紧伸手虚扶住他:“兄台不必多礼!你我方才相谈,乃君子之交,何须拘泥世俗身份?我告知身份,并非炫耀,只是想表明,我方才所言,荐你入大司马府,并非虚言。我观兄台大才,若愿出山,我可修书一封,向家父极力举荐。以家父求贤若渴之心,必当重用!”
这突如其来的机遇,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心湖。青年脸上神色变幻,惊讶、犹豫、挣扎,最终,他长长叹息一声,对着诸葛尚深深一揖:“少将军知遇之恩,在下……感激涕零!能得少将军如此看重,是在下之幸。”
他抬起头,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带着一丝无奈的坚定:“然,父母去年方才离世,按制,按礼,为人子者,当守孝三年。如今孝期未满,岂可因功名之事,废人伦之大节?此非为人子之道。还请少将军……体谅。”
诸葛尚闻言,心中虽觉万分可惜,如同看到一块璞玉即将再次沉入泥沙,但他深知孝字的分量,那是比才华、比功名更为根本的立身之基。对方此举,非但不迂腐,反而更显其品性淳良,恪守礼法。
他脸上的惋惜之色慢慢化为理解和尊重,郑重还礼道:“兄台所言极是!百善孝为先,此乃人伦根本,无可厚非。是尚考虑不周,唐突了。兄台且安心在此守孝,全此孝义。他日若孝期已满,兄台有心出仕,可持此物寻我。”
说着,诸葛尚从腰间解下一枚并不起眼、却刻有特殊暗记的玉牌,递给青年:“届时,今日之约,依然有效。”
青年看着那枚玉牌,又看看诸葛尚真诚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双手接过,小心收好,再次躬身:“多谢少将军!他日……若有缘,定当履约。”
诸葛尚知道强求不得,又闲谈几句,便起身告辞。他走出茶寮,翻身上马,回头望去,那布衣青年依旧站在茶寮门口,身影在夏日午后的光影中,显得有几分孤寂,却又异常挺拔。
“可惜了……”诸葛尚在心中再次叹息一声,调转马头,带着随从继续踏上行程。他不知道这个连姓名都未曾留下的青年,将来是否会出现在他面前,但他知道,在这片广袤的疆土上,还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遗珠。而复兴的道路,既需要庙堂之上的运筹帷幄,也需要不断地发现和吸纳这些散落在民间的星火。
马蹄声渐远,茶寮前的青年默默站立良久,才转身,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山道之间。他的故事,似乎刚刚被揭开一角,又似乎,随着他的隐去,再次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