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骠骑将军府。
军帐之内,炭火驱散了边塞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肃杀与复仇的炽热。
霍弋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如水,手中拿着钟会那封言辞愈发“恳切”、姿态愈发卑微的第二封来信。他细细读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洞悉一切的冷芒。
下首,右将军马恒与后将军赵柒早已按捺不住。马恒性如烈火,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虎目圆睁,死死盯着那封信,仿佛要将写信之人隔空撕碎。赵柒虽稍显沉稳,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起伏的胸膛,也显露出内心激荡的杀意。
霍弋缓缓放下信笺,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最后落在参军陈元与赵渊身上。“钟士季,果然聪明。”他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沉稳,“他看出了上封信中留下的那一丝缝隙,如今,是顺着杆子爬上来了。”
陈元微微颔首,接口道:“将军明鉴。钟会此信,看似将身家性命皆交于我手,实则仍是驱虎吞狼之计。他欲借我之力解长安之围,甚至幻想与我合击晋军。其心诡谲,绝非真心归附。”
赵渊也道:“正是。他提出愿为前锋,看似承担风险,然其军心已乱,粮草将尽,所谓‘为前锋’,不过是引我入局,将我军拖入与晋军的正面消耗战中。待两败俱伤,他或可坐收渔利,甚至再次反噬。此贼反复无常,不可不防。”
“参军所言极是!”马恒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声若洪钟,“将军!跟这等无耻小人还有何啰嗦!他害死大将军,罪该万死!末将请令,即刻点齐兵马,杀奔长安!末将愿立军令状,必破此贼,取其首级,祭奠大将军在天之灵!”他情绪激动,眼眶已然泛红,姜维对他有知遇之恩,此仇不共戴天。
赵柒也起身抱拳,声音沉浑:“马将军所言,亦末将之心声!钟会已是瓮中之鳖,何必再与他虚与委蛇?我凉州儿郎,磨砺已久,新械初成,正欲饮血!请都督下令,末将等必踏平长安,手刃仇敌,扬我大汉军威!”
帐中不少将领也纷纷附和,群情汹涌,报仇雪恨的呼声高涨。唯有陈元、赵渊等文职参军面露忧色,看向稳坐钓鱼台的霍弋。
霍弋抬起手,轻轻向下压了压,一股无形的威势让帐内瞬间安静下来。他看着激愤的马恒和赵柒,目光中既有理解,也有告诫:“马将军,赵将军,报仇之心,我与尔等同样迫切。大将军之仇,非报不可!钟会之首级,必悬于我军旗之下!”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邃:“然,为将者,岂能只逞一时之快?我等手握的,不仅是复仇之刃,更是国家之命运,三军将士之性命!”他拿起钟会的信,在空中晃了晃,“钟会此刻,便如那即将燃尽的灯烛,光芒虽弱,却仍能照亮一些角落,烫伤靠近的飞蛾。”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点向长安:“晋军陈骞、马隆,兵力数倍于钟会,围城数月,消耗亦是不小。若我军此刻猛攻长安,固然有望破城,然则,首先,钟会必做困兽之斗,我军即便胜,亦是惨胜,徒耗兵力;其次,我军与钟会血战之时,陈骞难道会坐视不理?他大可等我双方筋疲力尽,再行雷霆一击!届时,我军危矣!”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反之,若我等继续吊着钟会这口气,让他以为还有生机,他便会为了这线生机,继续与晋军死磕!他每多守一日,晋军便多一分损耗,多一分疲惫!待其双方皆至强弩之末,便是我大汉铁骑雷霆东出,坐收渔利之时!届时,不仅仇可报,城可下,更能以最小的代价,重创晋军主力,光复关中,亦非妄想!”
一番话,如冷水浇头,让马恒、赵柒等将领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他们虽报仇心切,但也知霍弋所言乃是老成谋国之道。
马恒仍有不甘,闷声道:“那……难道就任由此贼在信中巧言令色,我等还要与他敷衍?”
霍弋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自然不是。钟会既然自以为聪明,看出了我的‘缝隙’,那我们就再给他一点‘希望’,但这希望,要更加缥缈,更加难以捉摸。”
他坐回案前,对书记官吩咐道:“再给钟会回信。此次,言辞可稍放宽和,不必再如上次般激烈痛斥。可言,观其来信,似有悔意,然其罪孽深重,非空言可赎。重申其若真心归附,需有‘切实’行动,例如,设法重创晋军一部,或献上关键城隘为‘投名状’。同时,可隐约提及,陛下仁德,或念在其‘迷途知返’,予其一线生机,但最终如何,需视其‘表现’而定,并由朝廷圣裁。总之,信中之语,要让他觉得,我们态度有所松动,但要求极高,且主动权牢牢掌握在我等手中,让他捉摸不定,既不敢绝望,又必须拼命去够那悬在空中的果实。”
陈元眼中露出钦佩之色:“都督此计大妙!虚虚实实,既安抚其心,令其继续为我所用,消耗晋军,又不给其任何实质承诺,更以其‘实际行动’来进一步削弱其实力。钟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已入都督彀中矣!”
赵渊也赞叹道:“如此一来,钟会为了这线生机,必会想方设法在与晋军的战斗中更加卖力,甚至可能行险一搏,这正是我等乐见其成的!”
马恒与赵柒相视一眼,也明白了霍弋的深意。这并非怯战,而是更高明的战略,旨在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战果,并确保报仇的万无一失。
“末将等……明白了!”两人齐声抱拳,虽然手刃仇敌还需等待,但想到不久后便能以泰山压顶之势,将仇人连同其顽敌一并碾碎,心中那股郁气也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炽烈的战意和等待时机的耐心。
霍弋点了点头,眼中寒光一闪:“传令各军,加紧备战,斥候加倍派出,严密监视长安及晋军动向。待时机成熟,便是吾等东出之时!大将军在天之灵,必佑我大汉,克定关中!”
“谨遵都督将令!”帐中诸将轰然应诺,声震屋瓦。
一封新的、措辞经过精心打磨的回信,再次从姑臧发出,飞向那座被战火与绝望笼罩的长安城。
霍弋稳坐中军,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布下陷阱,以耐心和谋略,等待着猎物在挣扎中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而复仇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在更冷静的掌控下,燃烧得更加深沉、更加致命。关中的最终结局,在这看似平静的书信往来中,已悄然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