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冬日,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镇西将军府内,此刻却是一派“融洽”景象。暖阁之中,炭火熊熊,酒香四溢,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钟会一身锦袍,面含春风,高踞主位,频频举杯向客席上的大司马石苞劝酒。
石苞乃是奉司马炎之命,督雍凉军事,坐镇长安以西,与钟会共同负责对蜀汉的西线防务。他虽位在钟会之上,但钟会根基在长安,且刚“建功”不久,气势正盛,两人之间难免有些微妙。今日钟会突然设宴相邀,言辞恳切,言称欲消除隔阂,同心为国,石苞虽心中存有一丝疑虑,但碍于同僚之谊,亦不好推辞。
“石公,请满饮此杯!”钟会笑容可掬,“往日若有冲撞之处,皆因军务紧急,心系国事,还望石公海涵。如今蜀寇新挫,两国休兵,正当我等同舟共济,为国休养民力,整饬武备。”
石苞端起酒杯,谨慎答道:“士季言重了。同殿为臣,自当以国事为重。陛下委以西事重任,你我不敢有丝毫懈怠。”他虽饮酒,却始终保持着警惕,目光不时扫过阁内侍立的钟会亲兵。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似乎愈发“热烈”。钟会忽将酒杯一顿,叹了口气,脸上笑容收敛,换上忧色:“石公,如今朝中……唉,有些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石苞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哦?士季有何烦忧,但说无妨。”
钟会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陛下近年来,对我等边将,猜忌日深。前番陈仓之事,陛下虽未明言怪罪,然信中多有敲打之语,更将割让安定之责,隐隐归咎于我。想我钟会,自效力大晋以来,殚精竭虑,屡立战功,竟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心寒。”他话语中充满了委屈与愤懑。
石苞眉头微皱,他自然知道司马炎与钟会之间的书信往来,也明白钟会心中不快,但他身为朝廷重臣,必须维护皇帝权威,便正色道:“士季慎言!陛下乃英明之主,统筹全局,割让安定亦是迫于形势,为大局计。你我身为臣子,岂可妄测圣意,心怀怨望?”
“妄测圣意?心怀怨望?”钟会猛地抬起头,眼中的谦卑和忧色瞬间被阴鸷和疯狂取代,他冷笑一声,“石公倒是忠贞不二!却不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今日是我钟会,明日焉知不是石公你?!”
他话音未落,猛然将手中玉杯掷在地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如同一个信号!
暖阁四周的屏风后、侧门内,瞬间涌出数十名手持利刃、身披重甲的甲士,杀气腾腾,将石苞及其寥寥数名亲随团团围住!丝竹之声戛然而止,乐师歌姬吓得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石苞脸色剧变,霍然起身,指着钟会:“钟会!你……你想造反不成?!”
“造反?”钟会缓缓站起,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尽是桀骜与冷酷,“非是会造反,乃是清君侧,正朝纲!司马炎无道,猜忌功臣,任用小人,致使朝政昏聩,国势日颓!我钟会,承先帝(指司马昭)遗泽,受先父(钟繇)教诲,岂能坐视社稷倾覆?!”
他猛地一挥手:“石苞冥顽不灵,甘为司马炎鹰犬,与我拿下!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钟会逆贼!你不得好死!”石苞目眦欲裂,拔剑欲做困兽之斗。但他身边亲随太少,寡不敌众,顷刻间便被砍倒在地。石苞本人虽武艺不俗,但在众多甲士围攻下,亦很快身中数刀,血染衣袍,最终被一员钟会部将从后刺穿胸膛,倒地气绝身亡。那双圆睁的眼睛,至死仍充满了震惊与不甘。
暖阁内,血腥气瞬间盖过了酒肉香气。
钟会看着石苞的尸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寒。他沉声下令:“传令下去!石苞勾结蜀寇,意图作乱,已被本将军就地正法!即刻起,封闭长安四门,全城戒严!接管石苞所部兵马,敢有不从者,杀无赦!”
“是!”麾下将领齐声应命,迅速行动起来。
一日之间,长安易主。钟会以雷霆手段清洗了城内忠于司马炎的势力,彻底掌控了这座西陲重镇。他迅速发布檄文,传告天下,列举司马炎“猜忌功臣”、“赏罚不公”、“致使疆土沦丧(指安定)”等数条“罪状”,宣称自己“迫于无奈,为社稷计,不得不举义旗,清君侧”,并自封为“大将军、假黄钺、都督中外诸军事”,俨然要与洛阳分庭抗礼。
消息传到洛阳,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
皇宫内,司马炎看着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和钟会的檄文,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猛地将手中的玉如意摔得粉碎!
“逆贼!钟会小儿!安敢如此!安敢如此!!”他咆哮着,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充满了被背叛的狂怒和无尽的杀意。“朕待他不薄!授以重兵,委以方面,他竟敢杀朕大臣,据城造反!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殿内侍立的宦官、宫女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出。闻讯赶来的几位心腹重臣,如贾充、荀勖等人,亦是面色凝重,眉头紧锁。
贾充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息怒!钟会狂悖,罪该万死!然其盘踞长安,手握重兵,西线动荡,恐蜀寇趁机来犯,局势危矣!”
荀勖也道:“贾公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迅速稳定局势,防止叛乱蔓延。钟会此举,必然早有预谋,其在朝中、军中恐有党羽,需即刻清查!”
这时,一名性格较为激烈的武将出列,厉声道:“陛下!钟会叛逆,罪不容诛!其在洛阳尚有亲族家小,请陛下即刻下旨,将其满门抄斩,悬首示众,以儆效尤,亦可泄陛下心头之恨!”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了几分,许多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司马炎。诛杀叛臣亲族,在这个时代是常规操作,既能震慑宵小,也能绝了后患。
然而,盛怒之中的司马炎,在听到这个建议后,却并没有立刻点头。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变幻不定,那冲天的怒火似乎在理智的拉扯下慢慢降温。
他沉默了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钟会之罪,罄竹难书,朕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他话锋一转:“然,其父繇公,乃武皇帝(司马懿)故交,文皇帝(司马昭)亦深敬之,于国有大功。若因其子之过,而尽戮其族,朕……恐天下人议论,谓朕不能容人,苛待功臣之后,寒了老臣之心。”
他走到殿窗前,望着西方,那是长安的方向,也是他心中隐隐作痛的地方:“再者,钟会虽叛,其麾下将士,多有受其蒙蔽者。若此刻骤杀其族,恐更坚其部众反心,使其铁板一块,再无挽回之余地。或许……或许士季只是一时糊涂,受人蛊惑……”
这最后一句,声音极低,几乎微不可闻,透露出一丝连司马炎自己都可能不愿承认的、渺茫的期望。期望那个他曾倚重、欣赏的才俊,能迷途知返。
贾充等人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司马炎的心思。陛下这是既要维护朝廷法度,又不想背负“滥杀”和“逼反”的恶名,更或许,内心深处还对钟会存有一丝旧情和招抚的幻想。
贾充立刻顺着司马炎的意思说道:“陛下圣明,仁德宽厚,考虑周详。此时确不宜激化矛盾。当务之急,是调兵遣将,封锁潼关等要隘,防止叛军东进,同时安抚西线其他将领,稳定军心。至于钟会亲族……可暂且软禁府中,严加看管,以待后效。”
司马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帝王的冷峻:“便依此议。钟会亲族,圈禁府中,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亦不可苛待。” 他目光扫过殿内重臣,最终定格在两位以沉稳和善战着称的将领身上。
“传朕旨意:擢升陈骞为镇西大将军,总督雍、凉诸军事,持节,全权负责讨伐钟会逆贼!另,令马隆为副,辅佐陈骞,共平叛乱!陈骞老成持重,马隆勇略兼备,望你二人同心协力,速定关中!” 司马炎的指令清晰明确,选择了以资历深厚、经验丰富的陈骞为主帅,搭配以在西北素有威名、曾平定树机能之乱的马隆为副,这无疑是一个稳妥且极具针对性的安排。
“臣等遵旨!”
一场席卷关中的叛乱已然爆发,而洛阳的反应,却带着几分隐忍与克制。司马炎没有选择最直接的血腥报复,这既是政治上的权衡,或许,也掺杂着一丝对往昔的复杂情愫。
然而,这份“仁慈”能否换来钟会的回头,还是只会被其视为软弱,犹未可知。天下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动荡的关中,一场由陈骞挂帅、马隆为锋的新征讨,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