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秋风之后 第236章 姜维之死

天纪元年的冬季，似乎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如同冰冷的砂砾，抽打在急速北行的车队人马身上。

天地间一片苍茫，官道两旁的枯草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蜿蜒的道路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异常孤寂而漫长。

然而，再严寒的天气，也无法阻挡这支队伍疾驰的步伐。车厢内，诸葛瞻紧裹着大氅，眉头深锁，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一路上几乎未曾合眼，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封染血的急报，以及姜维那张饱经风霜却坚毅不屈的面容。御医们在颠簸中抓紧时间休息，脸色同样凝重，他们知道，此行关乎的，是一位国之柱石的生死，乃至整个王朝的气运。

车轮滚滚，马蹄踏碎冰雪，以这个时代所能达到的极限速度，向着那座刚刚经历背叛与血火的城池——陈仓，奔赴而去。

当这支风尘仆仆的队伍终于抵达陈仓城外时，守城的汉军士兵们看清了那面代表大司马的旗帜以及车上随行的御医，原本因主帅重伤而紧绷压抑的神经，才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稍稍缓和了下来。他们自动让开道路，目光中充满了期盼与敬畏。

诸葛瞻甚至来不及与迎上来的蒋斌等人多做寒暄，只是急促地点了点头，便带着御医们直奔姜维养伤的居所——一处临时征用的、尚且完好的宅院。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姜维静静地躺在榻上，面色蜡黄，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昔日那个挥斥方遒、力抗强敌的大将军，此刻仿佛一盏在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的残灯。

北地王刘谌红着眼眶，守在榻边，见诸葛瞻进来，连忙起身，声音沙哑地低声禀报着具体情况：“……钟会诈降埋伏，大将军身先士卒，不幸身中三剑，后又指挥反击时，胸口中了一箭，膝盖亦中一箭……失血过多，伤势极重，军中医官已尽力，但……”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沉重与无力感，已弥漫在空气中。

诸葛瞻听着，拳头不自觉地死死握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一股混杂着愤怒、悲痛与自责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他气愤钟会的卑鄙狠毒，悲痛姜维的遭遇。

御医们不敢怠慢，立刻上前，替换下疲惫的军中医官，开始为姜维进行更为精细的诊治。他们小心翼翼地检查伤口，更换药物，重新包扎，动作轻柔而迅速，时而低声交换着意见，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严肃。

或许是御医们更高明的医术和药物起了作用，或许是冥冥中一丝不肯消散的意志支撑，在御医们忙碌了约半个时辰后，姜维的眼睫微微颤动，竟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有些涣散，过了片刻，才逐渐聚焦，看到了站在床榻边，一脸忧急的诸葛瞻。

姜维的嘴角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挤出一个几乎看不出的微笑，声音细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掉：“思远……你来了啊……费……费心了……”

看到姜维转醒，诸葛瞻心中猛地一揪，连忙俯下身，握住姜维那只未受伤的、冰冷的手，强忍着喉头的哽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充满希望：“大将军，您醒了！太好了！御医都在这里，您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仿佛是为了寻求确认，又像是为了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转过头，用急切而带着一丝哀求的目光看向几位御医。

然而，御医们接触到他的目光，却纷纷避开了视线，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低下头，那份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最残酷的回答——他们已竭尽全力，但回天乏术，姜维的伤势太重，油尽灯枯，只是时间问题了。

诸葛瞻看着御医们躲闪的眼神和低垂的头颅，一直强行压抑的情绪瞬间失控，他失态地、几乎是不顾身份地低吼道：“你们……你们是不是有所藏私？！是不是还有更好的法子没用？！说啊！”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带着一种濒临绝望的质问。

御医们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头垂得更低，依旧默不作声，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显露出他们内心的惶恐与无奈。

这短暂的失态之后，诸葛瞻猛地清醒过来。他看着眼前这些同样奔波千里、尽心竭力的御医，意识到自己的迁怒是何等的不公与失礼。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歉意：“抱歉……诸位大人，是瞻失态了，多有得罪。一路赶来，辛苦了，请先下去歇息吧，有事再唤诸位。”

御医们能理解这位朝廷大司马，躬身行礼，默默地退出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躺在榻上气息微弱的姜维，站在榻边神色悲痛的诸葛瞻，以及守在一旁、同样心情沉重的北地王刘谌。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还是姜维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目光转向刘谌，声音微弱却清晰：“殿下……能否……让我与大司马……单独说几句话……”

刘谌看了看姜维，又看了看诸葛瞻，重重地点了点头，拱手一礼，无声地退出了房间，并将房门仔细关好。

现在，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摇曳的烛光映照着姜维苍白而平静的面容，也映照着诸葛瞻那写满哀伤与自责的脸。

看着诸葛瞻那副仿佛天塌下来的愁容，姜维反而显得异常平静，他缓缓开口，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勘破生死的淡然：“思远……无忧……本来……便已是腐朽之躯……现在这般……亦是常情……” 他顿了顿，积蓄着微弱的气力，继续说道，眼神望向虚空，仿佛在回顾自己的一生，“我这一生……文不成……武不就……文，不可安邦除奸佞……武，不能定国还旧都……本以为……现在能以这老朽之身……见到大汉复兴之伟业……如今看来……丞相口中的……还于旧都……我是……再也看不到了……”

听到姜维这番近乎遗言的自述，尤其是提到“丞相”，诸葛瞻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紧紧握着姜维的手，声泪俱下：“别说了，大将军！您别说了！您是唯一一位数十年来，念念不忘、秉承家父遗志、矢志北伐中原之人！若无大将军，大汉岂有今日之局面？！”

姜维微微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带着些许自嘲的笑容：“北伐……是立国之本……亦是……枷锁……我知道……世人皆说我……穷兵黩武……但维……别无所长……为报丞相……与先帝知遇之恩……早日北定中原……也只能……如此了……我……不后悔我做的……我唯一……悔恨的是……见不到……大汉复兴之伟业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目光却紧紧盯着诸葛瞻，仿佛要将最后的力气和全部的期望都灌注进去：“思远……这一切……托付给你了……莫要……辜负了……大家对你的期望……愿……你……珍……重……”

最后一个“重”字，轻若叹息，几乎微不可闻。话音落下，姜维握着诸葛瞻的手，力道一松，那双曾洞察战场局势、燃烧着北伐烈焰的眼睛，缓缓地、永远地闭上了。他的头颅微微偏向一侧，面容竟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安详。

“大将军！大将军！”

诸葛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扑在榻前，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他摇晃着姜维尚有余温的手臂，似乎想将这逝去的灵魂唤回。

门外的刘谌，以及闻声匆忙赶来的王含、蒋斌、傅佥、陈元、赵渊等将领，听到诸葛瞻这悲恸的呼喊，心中俱是一沉，猛地推门而入。看到榻上已然气绝、神态安详的姜维，所有人瞬间僵立当场，随即，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们。

“大将军！”

“大将军走好！”

屋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痛哭之声。这位支撑了蜀汉后期军事数十年，屡次北伐，矢志不渝的老将，终于走完了他充满争议、却也无比忠诚和悲壮的一生。

而诸葛瞻，在最初的爆发之后，眼神却逐渐变得空洞起来。他缓缓松开姜维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将姜维的死，完完全全地怪罪到了自己身上。

‘若不是我五丈原兵败，让石苞得以腾出手来。若不是我力主和谈，大意轻敌，大将军又岂会中伏重伤？是我……都是我之过……’

往事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浮现：

沓中血战，为守护国土而力战身亡的赵云之子赵广；

江油城下生擒邓艾时，为保护自己而倒在乱军之中的李球；

成都城内，德高望重、却最终凋零的老将军宗预；

汉中相继去世的张翼与廖化；

汶山郡微服私访时，为护自己不被奸人所擒的诸多百姓；

那个起初与自己理念不合、激烈辩论，最终却志同道合、一同创立大汉书院，开启新政文教之基的谯周；

在病榻前，将整个国家、整个未来托付给自己的皇帝刘禅；

到现在眼前这位，曾与自己并肩作战，共定计策铲除权宦黄皓，于汉中定计光复陇西天水，支撑着北伐信念的大将军姜维……

一张张面孔，熟悉而又遥远，他们都曾是这个时代闪耀的星辰，却都先他而去。

诸葛瞻只觉得自己是如此平庸，如此无力，他没能守护好这些信任他、帮助他、与他并肩作战的故人，没能让他们亲眼看到那“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伟业实现。

他只是一个偶然穿越至此的现代灵魂，凭借一些超前的知识和历史的先知，走到了今天。然而，越是在这个位置待得久，他越是感受到这份责任的沉重，感受到个人在时代洪流面前的渺小。

各方的压力，故人的陆续凋零，像一座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将这一切的罪责，所有的遗憾与失败，全都揽在了自己一个人的肩上。

内心的痛苦、自责、疲惫、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无法抗拒的黑暗洪流，瞬间淹没了他仅存的意识。

在周围将领们悲痛的哭声中，诸葛瞻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瘫软下去。

“大司马！”

“大司马！”

离他最近的刘谌和蒋斌惊呼一声，连忙伸手扶住了他瘫倒的身体。

陈仓城内，将星陨落，而擎天之柱，亦因悲痛与重压，轰然倒下。这个天纪元年的寒冬，对于蜀汉而言，显得格外漫长而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