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五年的秋收朝会,大殿内,原本弥漫着一股丰收带来的轻松与喜悦。
大司农董厥方才洪声奏报完今岁秋粮大体入库、仓廪渐盈的佳讯,虽未具体言明数目,但那“充实”、“可观”等词,已让历经数年困窘的众臣面上不禁露出宽慰之色。
御座之上的刘禅,隔着十二旒玉藻,似乎也微微颔首,慵懒地说了句:“众卿辛苦,粮秣乃国之根本,得以补充,朕心甚安。”
殿内气氛正趋向缓和,仿佛秋日暖阳终于穿透了长期笼罩蜀中的阴云。
然而,就在此时,中常侍黄皓缓步从御座之侧走出,立于丹墀之下。他今日未着平日那副逢迎笑貌,而是面色沉凝,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甚至带着几分沉痛,仿佛背负着天大的秘密不得不吐露。
“陛下!老奴有本启奏!事关国本,老奴辗转反侧,思之再三,虽知必惹非议,然忠君之事,不敢不言!”
黄皓的声音尖细却异常清晰,如同冰锥划破暖空气,瞬间将殿内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刘禅显然有些意外,身体稍稍前倾:“哦?中常侍有何要事?但奏无妨。”
黄皓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起莫大勇气,朗声道:“陛下!近日老奴听闻民间怨声渐起,宫中内侍外出采买办事,亦时有所闻!皆言今岁秋粮征收,看似丰稔,实则弊端丛生,隐患极大,恐伤国本!老奴初时亦不信,然多方暗中查访,恐非空穴来风!臣…臣实不敢隐瞒陛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方才的轻松气氛瞬间冻结,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众臣无不色变,目光惊疑地在黄皓、诸葛瞻、董厥几人之间来回扫视。董厥更是猛地瞪圆了眼睛,几乎要立刻出列驳斥,被身旁的樊建 拉了一下衣袖。
刘禅的眉头皱了起来,声音也沉了几分:“弊端?隐患?细细奏来!若有虚言,朕绝不轻饶!”
刘禅虽厌烦麻烦,但也知粮食之事非同小可。
“臣万万不敢虚言!”黄皓躬身,随即抬起头,条分缕析,言辞恳切却又字字如刀,直指要害:
“其一,老奴听闻,为急于充实军粮,以满足北伐之需,各地官吏催逼过甚!乃至罔顾市价,强行压价征粮,更有甚者,提前强征‘预购款’,百姓辛苦一岁,丰产却未必丰收,所得无几,怨声载道,皆言朝廷与民争利!此乃伤及黎庶,动摇国本之基也!”
黄皓将“北伐之需”与“与民争利” 联系起来。
“其二,”他语气愈发沉痛,甚至带上了哭腔,“恐有地方仓吏为迎合上意,虚报功绩,于账目之上玩弄手脚!以陈年旧粮混充新粮,以次等霉粮充作好粮,入库清点敷衍了事,账实不符之处甚多!广汉郡便有新粮入库不久,底层竟已霉变板结之怪事!键为郡亦发现账目重叠记录之疑点!如此仓廪,看似满盈,实则内里如何?一旦边关告急或灾荒再临,如何支应?此乃欺君罔上,蛀空国本之硕鼠行径!”
黄皓点出了具体郡名和“事实”,增强说服力。
“其三,”他目光似乎无比沉痛地扫过诸葛瞻和董厥,最后望向刘禅,声音颤抖,“军粮输送途中,管理混乱,损耗惊人!押运民夫皆私下怨言,言说麻袋粗劣,舟车破损,一路遗撒霉变,恐不及运到汉中大营,十成粮草便要折损三成!陛下啊,前线将士若闻此消息,若食此劣粮,军心岂能不摇?大将军若因粮草不继、质量低劣而致战事有失,北伐大业,社稷安危,该当如何?此乃危及军国,其罪…其罪当诛啊!”
黄皓直接将问题提升到了动摇军心、影响战局、祸国殃民的高度!
每一条指控,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贪墨、欺君、与民争利、动摇军心…这些罪名,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一位重臣身败名裂!黄皓此举,无疑是在发动一场政治突袭,意图将诸葛瞻及其新政彻底摧毁!
“黄皓!!!”董厥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甩开樊建的手,大步出列,声如惊雷,震得殿宇嗡嗡作响。
“你这阉宦!安敢在此血口喷人,污蔑朝臣,惑乱圣听!各地征粮,皆明码标价,有市易司监督,何来压价?仓廪入库,皆有大司农府属官与地方长吏共同勘验,账簿清晰,何来虚报?军粮押运,皆选用新麻袋,派军士协防,何来巨大损耗?你道听途说,捕风捉影,搜集些宵小之言,便敢在陛下面前构陷栋梁,你该当何罪!老夫看你是居心叵测!”
董厥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几乎要指到黄皓脸上。
黄皓面对董厥的雷霆之怒,却并未慌张,反而露出一副备受委屈却又忠贞不屈的表情,向着刘禅深深一揖:
“陛下明鉴!董将军息怒!老奴岂敢构陷?老奴所言,句句有所依据!广汉粮霉,陛下可即刻派遣天使,随机开仓查验!键为账目,可调集账簿,由陛下指定能吏核对!民夫怨言、军粮损耗,陛下亦可秘密遣心腹之人,于沿途驿站、河道细细探访,便知真假!老奴一介残躯,侍奉陛下多年,只知忠心为主,今日冒死进言,实因忧心国事,恐酿成大祸!岂是因私废公之人?若非事态严重,关乎社稷存亡,老奴又何必在此时,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来做这恶人,惹怒董将军与卫将军?”
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仿佛完全是出于公心,被迫无奈,甚至将自己放在了受害者的位置。
樊建见局势紧张,也立刻出列,沉稳开口:“陛下,中常侍,董将军。此事关乎国政根本,千头万绪,确需谨慎。中常侍所言虽听起来骇人听闻,然或其中有小人作梗、传递讹误之处,亦或吏治执行之中确有偏差,亟待纠正。未得实证之前,确不可轻易下定论,寒了忠臣之心,亦恐引发朝野动荡。”
樊建试图缓和气氛,将问题归咎于执行层面和小人作祟。
黄皓立刻接口,语气显得无比诚恳:“樊令君所言极是!正需彻查!老奴绝非妄下断语之人!正因如此,老奴才恳请陛下,立即派遣绝对公正得力之干员,彻查各地粮仓账目、军粮押运实情、以及民间征粮之真实舆情!唯有水落石出,拿到真凭实据,方能还清白者以清白,惩不法者以法典,亦可杜绝悠悠众口,安定民心军心!”
黄皓这番话,看似无比公正,支持调查,实则已将诸葛瞻、董厥等人置于了必须自证清白的被动境地,在声势上抢占了先机。他逼着朝廷必须大动干戈地进行调查,而这调查本身,无论结果如何,对诸葛瞻的威信都是沉重打击。
诸葛瞻一直沉默着。他面色平静如水,但宽大朝服下的脊背挺得笔直,袖中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心中雪亮,这是黄皓精心策划、等待已久的绝地反击!那些所谓的“人证物证”——霉变的粮食、做假的账目、抱怨的民夫——必然早已在其党羽的运作下巧妙布置妥当,看似确凿,实则经不起最严苛、最专业的推敲,但在仓促的朝廷调查中,却足以以假乱真,混淆视听,制造巨大的信任危机。尤其是“动摇军心”这一条, 时机抓得极其毒辣,直接触动了刘禅和最前线将领最敏感的神经!
诸葛瞻深吸一口气,稳步出列,向着御座深深一揖,声音沉稳如山岳,清晰地响彻大殿:“陛下,中常侍所言诸事,臣近日亦风闻些许异常,正欲详查根由。然臣以为,其中疑点甚多,恐是有人利用新政推行之初,百事待兴,机构繁忙之机,暗中做下手脚,栽赃陷害,意图破坏新政,搅乱朝局,其心可诛!”
诸葛瞻直接用了“栽赃陷害”、“其心可诛”等词,毫不退缩地将矛头引回,定性为政治阴谋。接着,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望向刘禅:
“臣恳请陛下,允臣与董将军、樊令君一同,主持彻查此事!臣必秉公处置,不徇私情,于旬日之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给陛下、给朝廷、给天下百姓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若臣麾下确有贪腐不法之徒,臣定当亲手严惩,绝不姑息!若系有人恶意构陷,臣也必揪出幕后黑手,还臣与同僚一个清白!”
诸葛瞻主动请缨,要求主导调查,试图将主动权夺回手中,并立下了军令状。
御座之上,刘禅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他看着台下争执的双方:一方是伺候自己多年,深谙己心,总能让自己舒心惬意的宦官头子,言之凿凿,似乎掌握了确凿证据;
另一方是相父诸葛亮之子,年轻有为,近期确实做出了看得见的政绩,让成都局面好转,但似乎也因此惹来了无数是非和争议。
他本能地厌恶这种复杂的争执和麻烦,只希望天下太平,后宫安逸,耳根清净。
这位向来不问世事的皇帝如今也陷入了纠结。
黄皓的指控听起来确实骇人听闻,若真如此,那简直是动摇国本,不可饶恕。但诸葛瞻…他是相父的儿子啊。相父一生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的儿子,难道会为了急功近利而做出如此损害国家根基之事吗?
刘禅内心深处,对诸葛亮的怀念、敬畏与信任,无形中倾斜了他心中的天平。而且,诸葛瞻近期的政绩,他是看到的,成都周边的安定,也是他能感受到的。相比之下,黄皓所言,虽听起来吓人,却终究是“风闻”。
刘禅沉吟良久,目光在一脸“忠愤”仿佛蒙受巨大委屈的黄皓,和神色沉毅、目光清正坦荡的诸葛瞻之间来回移动。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大臣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天子的决断。
最终,刘禅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倾向:“此事…闹得如此纷纷扰扰,确需彻底查清,以安人心。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思远。”
“臣在。”诸葛瞻躬身。
“朕便依你所奏,此事由你牵头,会同董将军、樊令君,立即彻查粮务诸事。无论是吏治疏失,还是有人恶意构陷,朕都要知道真相!”
刘禅明确了让诸葛瞻主导调查,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然,刘禅话锋一转,目光瞥向黄皓,语气缓和了些:“中常侍既有所闻,心系国事,其情可悯。亦当派人…协同查验,以免偏听则暗,务求公允。”
允许黄皓派人“协同”,既是给黄皓一个台阶和下台阶,平衡双方势力,也是一种无形的监督和牵制,更符合他不希望一方独大的平衡之术。
最后,刘禅加重了语气:“务必要快,要实!旬日之内,朕要看到真凭实据!朕的朝堂之上,绝不容许因无端猜疑而离心离德!”
“臣,遵旨!必不负陛下所托!”诸葛深深一揖,心头稍松,至少赢得了调查的机会和主动权。
“老奴…遵旨。定当尽心竭力,协助卫将军,查明实情。”黄皓也躬身领命,嘴角在那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冷笑。
黄皓的目的已经达到——将猜疑的种子深植于刘禅和众臣心中,将诸葛瞻拖入自证清白的泥潭,极大地消耗其精力,打击其如日中天的威信,为自己争取反扑的时间和空间。调查?他早已布好了局,岂会怕调查?
退朝的钟声沉重地响起,众臣心思各异地缓缓散去。董厥兀自愤愤不平,边走边对樊建低吼: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樊建则面色凝重,低声安抚着,目光中充满了忧虑。诸葛瞻走在最后,面色依旧沉静,但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黄皓消失的方向。
诸葛瞻知道,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黄皓已经图穷匕见,撕下了所有伪装。
而他必须在有限的十天内,拨开对方精心布置的迷雾,找到决定性的证据,实现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