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十二年的春深时节,来自荆州的六百里加急军报,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接连投入成都与洛阳的宫阙池水,激起了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影响深远的波澜。
成都,大司马府。
诸葛瞻仔细阅读着罗宪与陆抗联名发出的紧急军报,上面详细陈述了吴军刻意败退引祸魏境、魏军南下介入、三方陷入微妙对峙的全新局势。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脸上并无太多惊诧,反而是一种“终于来了”的沉着。
程虔与李焕侍立一旁,神色凝重。
“大司马,局势危矣!”程虔率先开口,“魏军南下,虽未大举进攻,然其态已明。我军若继续强攻江陵,则北线空虚,后勤堪忧;若回师应对魏军,则前功尽弃,吴军得以喘息。此两难之局也!”
李焕补充道:“且陇西姜维大将军处,钟会大军虎视眈眈,开春以来虽未大动,然小规模试探不断,压力亦是不小。东西两线同时受制,于我国力乃是严峻考验。”
诸葛瞻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位心腹,最终落在那幅巨大的天下舆图上。他的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地图,看到荆州前线那错综复杂的营垒,看到陇右山峦间潜伏的杀机。
“两难之局,亦是破局之机。”诸葛瞻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司马炎欲东西夹击,令我首尾难顾。我若慌乱分兵,四处救火,则正堕其彀中。”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先点向陇右:“大将军处,兵力充足,地利在我,更有霍弋在陇西为后援。钟会虽诡谲,然凉州地势复杂,非其可速图之地。告知大将军,凉州防务,全权委任于他。朝廷不遥制,不催战。其可依据实际情况,或凭险固守,挫敌锐气;或伺机反击,歼其一部。总旨只有一条:确保凉州无虞,将钟会大军牢牢钉在西线,使其不得东顾荆州 。”
接着,他的手指移向荆州,在襄阳、江陵、秭归之间划过。
“至于荆州……”诸葛瞻沉吟片刻,眼中闪过决断,“罗宪、陆抗判断无误,此刻不宜再对江陵强攻。然,退缩亦不可取。传令罗宪、陆抗:”
“一、转入战略相持。主力固守现有防线,尤其夷陵、秭归核心区域,深沟高垒,示敌以久战之志。对江陵围而不攻,或以小股部队不断袭扰,疲敝其军,消耗其粮草,但避免主力决战。”
“二、北线以稳为主。命张遵、赵柒,对南下的魏军石苞部,采取守势。依托地形,构筑坚固防线,使其无法深入。若魏军挑衅,可予还击,但控制冲突规模,不使事态升级。核心在于,让羊祜清楚,我无意北进,但其若想南犯,亦将付出惨重代价。”
“三、加速消化荆西。此乃根本!加派能干文官,全力推行新政,清丈土地,减免赋税,兴修水利,安抚流民,建立学堂。要让我大汉王化,真正浸润这片新土。同时,于当地招募、训练新兵,组建乡勇,使其能协防地方,甚至逐步补充前线。我要在一年之内,将荆西、宜都,彻底变成第二个巴东!”
“四、以外交辅军事。可秘密尝试与襄阳方面进行低级别接触,释放缓和信号,表明我大汉目前战略重心在于整合荆州南部,无意与魏国为敌,淡化其‘唇亡齿寒’之感。即便无法结盟,也要尽力维持当前这种‘斗而不破’的僵局,为我消化新土争取时间。”
诸葛瞻的战略清晰无比:西线坚守,东线固本。 以空间换时间,顶住曹魏东西两线的战略压力,利用这段僵持期,全力将新夺取的荆西、宜都郡消化吸收,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国力。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比拼的是内政的效率和前线的韧性。
“告诉前线的将士们,”诸葛瞻最后沉声道,“朝廷知他们艰难,信他们能守土安民!粮草、军械、兵员,朝廷会倾力保障!让他们放手去做,成都,是他们最坚实的后盾!”
洛阳,晋公府。
司马炎同样收到了来自荆州羊祜和陇西钟会的详细奏报。他志得意满地坐在首位,下方是贾充、荀勖等一众心腹。
“陛下,晋公,”贾充面带喜色,“荆州之势,果如钟镇西所料。蜀军陷入两面受敌之窘境,进退维谷。羊都督应对得当,既维护了我大魏疆界,又有效牵制了蜀军。假以时日,蜀寇必疲于奔命!”
荀勖也道:“钟镇西在陇西频频施压,姜维虽能守,然其国力支撑两线作战,必难持久。此乃天赐良机,削弱蜀汉,正当其时!”
司马炎微微颔首,他对目前的局面颇为满意。登基不久,若能在此事上压制乃至重创日渐崛起的蜀汉,将极大稳固他的权威。
“二位所言甚是。”司马炎开口道,“诸葛瞻小儿,侥幸得势,便妄图与我大魏争锋,实乃不自量力。传朕旨意:”
“一、嘉奖羊祜,准其临机决断之权。命其继续陈兵荆北,保持对蜀军之高压态势,可视战局变化,灵活采取行动,或助吴削蜀,或伺机取利。总之,荆州之水,越浑越好!”
“二、敕令钟会,加大陇西攻势!不必再拘泥于佯攻试探,可寻机发动中等规模战役,务求攻克蜀军一二外围壁垒,打击其士气,消耗其兵力。要让诸葛瞻清楚地感受到,我大魏在西线的决心!”
“三、密切关注江东动向。若孙皓继续求援,可酌情给予少量军械粮秣,令其能与蜀军继续缠斗,但绝不可派遣一兵一卒直接参战。”
司马炎的决策,核心在于 “东西加压,火上浇油” 。他要在诸葛瞻消化荆西的关键时期,从两个方向持续施加最大的军事压力,力求拖垮蜀汉的国力,阻止其顺利整合新得领土,甚至期待蜀汉在重压下出现战略失误,从而为魏国创造一举奠定胜局的机会。他相信,以魏国远超蜀汉的体量,这场消耗战,最终的胜利者必然是自己。
两位身处时代漩涡中心的年轻统治者,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了各自的战略抉择。诸葛瞻选择了隐忍与固本,如同一位耐心的农夫,顶着风雨,奋力耕耘着新开拓的田地;而司马炎则选择了进取与加压,如同一位强势的猎手,不断驱赶着猎物,等待其疲惫倒下的那一刻。
成都的柳絮与洛阳的牡丹,在各自的春日里绽放。然而,萦绕在两国庙堂之上的,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荆州与陇右传来的金戈铁马之声。这场关乎国运的较量,已从单纯的战场厮杀,上升到了国力、韧性与战略智慧的全方位比拼。景耀十二年的这个春天,注定将在历史的卷轴上,留下浓重而充满悬念的一笔。驿马驰骋,将庙堂的决断传向四方,而荆襄的江水与陇右的风沙,将继续见证接下来更加残酷而激烈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