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十一年的寒冬,不仅冰封了荆襄的战场,也将一种焦灼与算计,顺着驿道与江流,传递到了天下的另外两个权力中心——洛阳与建业。
洛阳,晋公府。
炭火将书房烘得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司马炎眉宇间的那一抹深沉。他身着常服,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上来自荆州的多份奏报,对面坐着的是他最为倚重的心腹谋臣之一,以机变和战略眼光着称的钟会。
“士季,荆州之局,你怎么看?”司马炎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钟会微微倾身,目光锐利:“晋公,羊叔子与杜元凯稳坐襄阳,静观吴蜀相争,此乃老成谋国之策,无可厚非。然,蜀自诸葛瞻秉政以来,气象一新。昔日庶子,今竟能驭陆抗、用罗宪,西收羌氐,东取荆西,其势渐成,已非昔日坐守穷山可比。若任其在荆州站稳脚跟,与陇右姜维遥相呼应,则西顾之忧,恐甚于东吴。”
司马炎颔首,这正是他心中所虑:“不错。诸葛思远,小觑不得。其在荆州之举,步步为营,深得乃父稳扎稳打之遗风。如今罗宪、陆抗据宜都,如一把尖刀抵在江陵肋下,丁奉老迈,孙皓昏暴,吴国能否守住江陵,犹未可知。若江陵再失,则荆州大半入蜀汉之手,其势大张,必为我大魏心腹之患。”
钟会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拱手道:“晋公明鉴。臣以为,绝不能令蜀汉如此从容消化战果,整合荆西。当设法令其分心,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哦?计将安出?”
“荆州方向,羊祜、杜预既定静观之策,不宜更改,以免打草惊蛇,亦免将蜀军主力完全推向与我为敌之境。然,我大魏另有利刃,可直指蜀中命门!”钟会的手指在舆图上重重一点——陇西,天水郡!
“姜维虽据陇西天水一带,然根基远不如其在汉中时稳固。我大军可陈兵关中,做出大举西进之态,命一员上将,都督关中外诸军事,于来年开春,即向天水郡施加压力,纵不力求克复失地,亦需做出猛攻之势,佯攻亦可成真!”钟会语气斩钉截铁,“如此,诸葛瞻必不敢将全部精力、资源倾注于荆州。姜维若求援,则荆州蜀军进取之力必缓;若姜维独力难支,则我可相机收复陇西失地,至少也能极大消耗蜀汉之国力,使其无法全力东向。此乃‘围魏救赵’之策,攻其必救!”
司马炎眼中光芒大盛,沉吟片刻,猛地一拍案几:“善!此策大善!既能牵制蜀汉,缓解荆州压力,又可试探姜维虚实,甚至有望收复故土!士季,此都督关中外诸军事之重任,非你莫属!”
钟会立刻离席,肃然下拜:“臣,钟会,领命!必不负晋公重托,定叫那姜维与诸葛瞻,寝食难安!”
“好!即刻颁令,钟会为都督关中、陇右诸军事,假节,开春之后,即兵发陇西,务必打出我大魏军威!”
“臣,遵命!”
一道来自洛阳的指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即将在开春的陇右,掀起新的波澜。
建业,吴宫。
与洛阳相对冷静的谋划不同,建业的皇宫之内,弥漫着一种暴戾与惊慌交织的气氛。孙皓高踞御座,面色铁青,下方群臣噤若寒蝉。荆西、宜都丢失的战报,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这位以残暴闻名的君主脸上。
“废物!都是废物!”孙皓猛地将手中的玉如意摔在地上,碎片四溅,“丁奉老迈无能,丧师辱国!还有那陆抗,背主求荣,引狼入室!朕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他咆哮着,目光扫过殿下群臣,无人敢与之对视。“江陵若再有失,蜀虏兵锋便可直指我江东腹地!尔等难道要坐视朕成为亡国之君吗?!”
一片死寂中,一位容貌与已故大司马朱然有几分相似、气质沉毅的老将出列,正是官拜左大司马的施绩(朱然之子)。他沉声道:“陛下息怒。丁右大司马虽偶有失利,然其忠心为国,勇毅冠三军,如今困守江陵,仍需朝廷鼎力支持。江陵万不可失。当务之急,是速发援兵,补充军资,稳固江陵防务,以御蜀寇。”
孙皓喘着粗气,盯着施绩:“左大司马有何良策?”
施绩拱手,声音洪亮:“臣请命,亲率建业中军两万,并征集沿途郡县兵勇,携带粮草军械,即刻驰援江陵!与丁右大司马汇合,共御强敌!蜀军虽新胜,然占地颇广,兵力分散,且北有魏国牵制,未必敢倾力来攻。只要江陵稳守,待其师老兵疲,我军便可寻机反击,收复失地!”
孙皓闻言,暴躁的情绪稍稍平复。施绩乃名将之后,久经战阵,威望素着,其能力不在丁奉之下,由他前去,确实比一味斥责丁奉更为实际。
“好!就依左大司马!”孙皓终于下定决心,“朕加你为荆州牧,总督江陵诸军事,与丁奉共掌兵权,务必给朕守住江陵,击退蜀虏!”
“臣,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施绩慨然应诺,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他知道,此行绝非易事,面对的是如日中天的蜀汉和那位深不可测的陆抗,但为了江东基业,他义无反顾。
建业的援军,在左大司马施绩的统领下,顶着凛冽的寒风,开始紧急集结,准备西进。这支生力军的加入,无疑会给岌岌可危的江陵防线,注入一剂强心针,但也使得荆州的局势,更加错综复杂。
成都,大司马府。
在洛阳与建业做出决策之后,通过遍布各地的锦衣卫网络,相关的情报摘要,已经摆在了诸葛瞻的案头。
“司马炎欲让钟会开春即欲犯我凉州之地……孙皓命施绩率军增援丁奉……”诸葛瞻轻声念出关键信息,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笑意,“果然都坐不住了。一者攻我之必救,一者增兵负隅顽抗。好手段,好反应。”
程虔面带忧色:“大司马,钟会此人,才智超群,用兵诡谲,非司马望之辈可比。其陈兵关中,即便佯攻,亦不可不防。姜维大将军虽勇,然陇西新附,人心未固,若魏军大举来犯,压力不小。”
李焕也道:“东吴施绩,乃朱然之子,深通韬略,非一味猛冲之将。其援军一到,江陵防务必然加固。罗宪、陆抗二位将军欲再取进展,恐难度大增。我军顿兵坚城之下,若久攻不克,师老兵疲,又兼北线压力,恐生变故。”
诸葛瞻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天下舆图前,目光在陇西与荆州之间来回逡巡。
“压力,亦是动力。”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司马炎想让我分心,孙皓想稳住阵脚。那我便让他们看看,今日之大汉,已非昔日只能被动应对之局。”
他转向程虔、李焕,开始下达一连串指令:
“第一,即刻加急,传书姜维大将军,通报钟会动向。告知大将军,陇西防线,由他全权负责,朝廷信任其能,绝不遥制。可根据实际情况,决定是凭险固守,还是伺机反击,一切临机决断!成都粮草军械,会优先保障陇西需求。”
“第二,传令汉中,加强戒备,保障汉中至陇西粮道畅通,并做好随时策应姜维的准备。”
“第三,传书罗宪、陆抗。告知其东吴援军及魏国动向。命其暂缓对江陵的大规模攻势,转入战略相持。当前要务,是彻底消化宜都、荆西,巩固防线,清剿残敌,安抚百姓,将这片土地真正变成我大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同时,密切监视施绩援军动向,寻其破绽,可进行小规模袭扰,疲敝其军,但避免主力决战。”
“第四,令巴东诸葛尚加快物资转运效率,务必保障前线冬季所需,并为来年可能持续的战事,储备足够粮草。”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展现出了诸葛瞻在面对复杂局面时,愈发纯熟的战略调度能力。他既没有因为北线压力而惊慌失措,命令荆州撤军,也没有无视风险,强令罗宪、陆继续强攻江陵。
“司马炎想让我两头奔波,疲于奔命。我偏要稳坐中枢,以静制动。”诸葛瞻目光深邃,“凉州有大将军与霍将军,荆州有罗将军与陆将军,我信得过他们。我们要做的,是给他们提供最坚实的后盾,最灵活的授权。让钟会的佯攻,碰在大将军的铁壁上;让施绩的援军,面对陆抗将军构筑的铜墙。这个冬天,乃至来年春天,我们要让天下人看到,大汉足以应对任何挑战!”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自信与力量。程虔与李焕对视一眼,心中的忧虑稍减,齐声应道:“大司马英明!”
凛冬依旧,但来自洛阳与建业的两股疾风,已经提前预告了来年春天的不平静。蜀汉这艘刚刚驶入复兴快车道的巨轮,将同时迎接来自西北与东南两个方向的浪涛。
考验的,不仅是前线将领的勇略,更是成都中枢的定力与智慧。一场关乎国运的更大风暴,正在冰雪消融的倒计时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