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十一年秋末的巴东,寒意裹挟着瞿塘峡口的湿冷江风,提前浸透了白帝城的石墙与旌旗。风声掠过垛口,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肃杀,这座扼守巴蜀门户、承载着昭烈帝托孤遗恨的雄城,此刻如一头自沉睡中昂首的巨兽,猩红的眼眸警惕地凝视着下游暗流汹涌的荆襄。
新任征东大将军、假节,总督巴东、荆西诸军事罗宪,玄甲外罩猩红斗篷,按剑独立于临江敌楼。他面容沉毅,目光如刀,仿佛要剖开眼前的重重山峦与水雾,直抵千里之外那场即将引爆天下的风暴中心。
朝廷的晋升诏书与大司马诸葛瞻言辞恳切又暗藏机锋的密信同时抵达,将东方战区的千钧重担,沉沉压上他的肩头。他指节微微用力按住冰凉的剑柄,非是畏惧,而是承重之下的绝对清醒。
“大将军,”亲兵校尉快步登楼,声音穿透风声,“关彝、张遵二位将军率无当飞军先锋已至城外!陆抗将军车驾,亦抵达水门码头。”
罗宪眼中锐光一闪,沉声道:“开城门,随本将军亲迎。”
城门洞开,罗宪率巴东诸将大步而出。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支风尘仆仆却煞气内敛的雄师。为首两员年轻骁将,正是关彝与张遵。关彝一身亮银甲,承袭了祖辈的英武,眉宇间更添战火磨砺出的沉稳;张遵依旧是那副豪烈气象,黑甲长刀,顾盼间雄姿勃发,依稀可见当年张飞之影。
“末将关彝,参见征东大将军!”二人翻身下马,抱拳行礼,声若洪钟,带着对这位宿将的由衷敬服。其身后无当飞军将士,虽经长途跋涉,却行列严整,寂然无声,唯有甲叶在风中轻响,透出令人心悸的彪悍。
罗宪脸上绽开真挚笑容,快步上前,一手一个扶起二人:“二位小将军,一路辛苦!见尔等与飞军儿郎至此,我心安矣!”他用力拍拍二人臂甲,“大司马将国之利器托付,此战,正要倚仗二位将军与飞军之锋锐!”
“愿听大将军号令,万死不辞!”关彝、张遵齐声应诺,战意灼灼。
寒暄未竟,另一行人已自水门方向而来。为首者,常服素巾,未着甲胄,正是陆抗。他步履从容,面色沉静,唯有一双深邃眼眸,仿佛敛尽了荆襄之地所有的云谲波诡。
罗宪整肃衣甲,主动迎上。距陆抗数步之遥,便率先拱手,语气郑重:“陆将军,远来辛苦!罗宪奉大司马令,在此恭候。”
陆抗即刻加快步伐,至罗宪身前,深深一揖,姿态谦抑:“陆抗,拜见罗大将军!败军之将,蒙朝廷与大司马不弃,授以显位,常怀惶恐。今奉令前来,唯愿在大将军麾下效犬马之劳,以供驱策,绝不敢当大将军亲迎之礼。”言辞恳切,将自己全然置于属下之位。
罗宪心中暗赞诸葛瞻“可用亦需慎用”之评,陆抗此态,确是良好开端。他上前扶住陆抗手臂,语气缓和却笃定:“幼节兄此言过谦!兄之才学,冠绝江东,天下谁人不知?大司马常言,得幼节,如高祖得子房,光武得邓禹。
今荆州风云骤起,正需兄这般洞悉毫芒之人为我等指点迷津。罗某虽蒙朝廷信重,假节统军,然于荆襄地理人情、吴军虚实,远不及兄。日后军务,还望幼节兄不吝赐教,你我同心,共御外侮,以报国恩!”
这番话,既明确了指挥隶属,又予其才智施展的空间,恩威并济,分寸恰到好处。
陆抗闻言,心中感慨愈深。罗宪并非倨傲之主,亦非虚情客套,这番坦诚,反令他更为安心。“大将军信重,抗,敢不竭尽驽钝,以报知遇!”
简单的迎迓之后,众将径直步入白帝城核心——征东大将军府议事堂。巨大的荆州沙盘已赫然在目,山川城池,纤毫毕现。
罗宪请陆抗、关彝、张遵等人围拢沙盘,摒弃虚礼,直指核心:“诸位,锦衣卫密报及各方线报汇聚于此。魏吴于荆北对峙,态势已明。羊祜坐镇襄阳,其麾下徐胤水军集结汉水;丁奉亲至江陵,吴军重兵云集夏口、巴丘。摩擦日频,大战一触即发。今日我等齐聚,首要之务,便是厘清乱局,判明走向,以定我大汉行止。”
他目光率先转向陆抗,做出延请手势:“幼节兄,你久镇荆州,与羊祜、丁奉皆曾交手,深知其秉性。依你之见,此局关键何在?双方胜算几何?”
堂内目光瞬间聚焦于陆抗身上。这位昔日东国柱石,今日将以蜀汉将帅之身,剖析故国危局。
陆抗毫无推诿,深吸一气,上前执起示鞭,指向沙盘襄阳。“大将军,诸位将军,那抗便僭越了。”声音沉静清晰,“此番局势,看似魏吴争锋,实则主动权,十之七八,握于羊祜之手。”
示鞭轻点襄阳城。“羊祜,非寻常武夫。其在襄阳数载,修德政,恤士卒,抚百姓,甚至与我对垒时,亦常遣使馈药,以示睦邻。此非怯战,实乃‘攻心为上,伐谋次之’。其意在稳固防线,积蓄国力,静待天时。而今,天时已至。”
“哦?幼节兄所指天时是……”罗宪凝神发问。
“孙皓之暴政!”陆抗语气斩钉截铁,示鞭移向江陵,复扫江东,“孙皓继位以来,戮杀忠良,大兴土木,赋役繁苛,民怨沸腾,军心涣散。丁奉老将军,勇则勇矣,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其麾下之兵,士气可还如往昔般炽盛?粮秣军械可还充盈?后方建业,可还有……可还有贤能之士保障供给,而非处处掣肘?”
他略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旋即被剖析战局的冷静覆盖:“丁奉用兵,素来喜险好奇,善捕战机,常于逆境中求胜。此为其长,亦可能成为其致命之短。面对稳如磐石的羊祜,丁奉若求胜心切,极可能主动寻求决战,或行险迂回,意图打破僵局。而羊祜,等的正是丁奉沉不住气的这一刻。他外示松散,内紧如弦,徐胤所督水军,绝非仅用于汉水防御,更可能随时顺流而下,截断吴军归路,或配合步骑,合围冒进之吴军主力。”
关彝忍不住问道:“依陆将军看,吴军岂非败局已定?”
陆抗微微摇头:“未必尽然。战场之势,瞬息万变。丁奉若能在初期凭借其锐气,打乱羊祜部署,或可夺得局部优势。且吴军水师根基尚存,于大江之上,仍有与魏军周旋之力。再者,天时、地利、乃至意料之外的变数,皆可影响战局。然总体而论,”他看向罗宪,语气肯定,“抗以为,若双方主力正面交锋,吴军胜算不足四成,且久战必溃。羊祜,不会予丁奉太多机会。”
张遵摩挲着下巴,眼中好战之光闪烁:“那陆将军以为,我军何时出手为佳?是等他们两败俱伤,还是……”
陆抗将示鞭轻轻放回沙盘边缘,退后一步,表明最终决断权在罗宪。“此乃大将军需乾坤独断之事。抗之浅见,我军当下应以静制动,然非全然不动。”他指向巴东对岸吴军控制的巫县、秭归等地,“可遣精干斥候,加大渗透力度,严密监控其西部防线虚实。同时,水陆兵马保持高度戒备,做出随时可东出之姿态。此举,一则可牵制部分吴军兵力,使其不能全力北向,间接助长魏军优势;二则,若前方战事果如所料,吴军溃败,我军便可伺机而动,如猛虎出柙,迅速夺取荆西诸县,将防线向东推进,于白帝城外拓出更广战略纵深,甚至……为将来真正兵指江陵,预埋基石。”
罗宪凝视沙盘,手指无意识地在白帝城与江陵之间划动。陆抗的分析,与他先前判断乃至诸葛瞻密信暗示,若合符节。蜀汉无需急于下场,却需时刻准备,做那最后得利的渔翁,或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幼节兄洞若观火,所言深合我意。”罗宪终于开口,声调转厉,“关彝、张遵听令!”
“末将在!”二人挺身应诺。
“即日起,无当飞军分驻白帝城东西大营,与原有守军混编操练,熟稔水陆战法,务使将士皆处临战之态!多派哨船、斥候,给本将军把眼睛放到江下游每一处可能藏兵的水湾、山坳!我要知晓对面吴军的一举一动!”
“遵令!”
随后,罗宪望向陆抗,语气转为商议:“幼节兄,吴军西部防线之布防特点、守将能力,乃至其中可有能策反动摇之环节,尚需兄台劳神,拟就详要,以供参详。”
“抗,义不容辞。”陆抗拱手应承。
“此外,”罗宪目光扫过堂内诸将,声如金石,“即刻起,巴东全境进入一级战备,粮草军械统一调配,民夫征调预案启动。我们要让下游的丁奉知晓,他背后的巴东,卧着的已非仅是看门之犬,更是一头磨利爪牙、随时可裂眦北顾的眈眈猛虎!”
“诺!”众将轰然应命,声浪激荡,直欲掀开堂顶。
白帝城的这次聚将,不仅完成了权力交接与核心将领的磨合,更借陆抗之智,将荆州乱局剖析得淋漓尽致,为蜀汉东方军团指明了未来的战略方向与战术准备。一股凌厉无匹的杀伐之气,自此在这座千年古城中凝聚、升腾,与下游荆襄的紧张空气遥相呼应,预示着又一场决定国运的滔天巨浪,已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