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十一年的秋日,成都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澄澈。
大司马府邸庭院中已是满树金黄,灿若云霞。
然而,端坐于大司马府书房内的诸葛瞻,却无暇欣赏这秋日胜景。他面前宽大的木案几上,一侧堆积着来自各郡县关于秋粮丰稥入库的捷报,墨迹间仿佛都带着新稻的清香。
而另一侧,那数封以火漆密封、标记着“锦衣卫密奏·荆州急”字样的帛书,却散发着无形的硝烟与铁锈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的指尖在一幅摊开的巨幅荆州舆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襄阳与江陵之间那片水网密布、城池星罗棋布的区域。汉水与长江,如同两条纠缠的巨龙,在此处交汇、角力。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这绢帛地图,看到那千里之外,战云密布,舟师集结的紧张态势。
“山雨欲来风满楼……襄樊,江夏,这荆襄九郡的膏腴之地,终究是躲不过这一场决定国运的浩劫了。”他低沉的自语声在静谧的书房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却是洞悉局势的冷静。
侍立一旁的程虔,敏锐地察觉到主公心绪的凝重,他上前一步,将一份刚刚译出的、墨迹未干的最新密报轻轻放在案几最显眼的位置。“大司马,荆州局势,已非暗流涌动,而是如沸鼎扬汤,一触即发。根据李烨指挥使麾下冒死传回的消息,魏将羊祜,依旧坐镇襄阳大本营,稳如泰山。但其麾下已在沿线汇集了超过三百艘大小战舰,帆樯如林,旌旗蔽日,操练之声日夜不息,其规模远超日常巡防所需。粮草、军械正通过陆路、水路,源源不断向襄阳、樊城输送。”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肃:“反观东吴,情况更为躁进。大将军丁奉,已不顾年迈,亲临江陵前线坐镇。吴军各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夏口、巴丘、公安等沿江重镇集结。长江江面之上,双方的斥候快艇如游鱼般穿梭,交锋日益频繁,这半月来,已有不下五起小规模的弓弩对射甚至接舷跳帮战斗发生,互有伤亡。气氛之紧张,已非寻常边境摩擦可比。”
诸葛瞻缓缓展开那份密报,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羊祜的稳健持重,深得军心民心,他在襄阳数年,兴修水利,屯田积谷,与民休息,此番一反常态地积极备军,绝非无的放矢,更像是一位耐心的猎手,终于等到了猎物露出破绽的时机。
而东吴的丁奉,老而弥辣,勇猛冠绝,素来以敢行险招、善打恶仗着称,孙皓派这位宿将前来,其以攻代守、妄图挽回颓势的意图已是昭然若揭。更不用说那远在洛阳的司马炎,在钟会、贾充、杜预等能臣干吏的辅佐下,正悄然整合着魏国内部的力量,其对荆州的野心,从未稍减。
“孙皓此子,暴虐无道,自毁长城。朝政混乱,军心离散,却还想凭借丁奉老将军的一腔血勇,行险一搏,妄图以兵锋挽回颓势,何其谬也!此非救国之策,实乃速亡之道。”诸葛瞻放下密报,语气中带着一丝对对手昏聩的嘲讽,也有一丝对丁奉这等名将可能被葬送的惋惜。“而羊祜,深通韬略,他等的,就是东吴这般不计后果的冒进。一旦吴军主力被丁奉带入不利之境,襄阳的虎狼之师,便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给予致命一击。”
李焕在一旁接口,提出了相对保守的策略:“大司马,依焕之见,魏吴相争,无论孰胜孰负,皆于我大汉有利。我方新得陇右不过两年,科举初行,新政待固,国力尚在恢复之中。或可坐观其变,待其两败俱伤,再谋后动,方为上策。”
诸葛瞻站起身,再次走到舆图前,他的身影在巨大的地图前显得挺拔而坚定。“文睿所言,坐观其变,确是稳妥之策。然则,荆州乃天下之腹,四战之地,更是关乎天下气运消长。我辈既立志兴复汉室,岂能长久偏安一隅,对此等决定天下格局的变局全然置身事外?”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巴东、白帝城的位置,“当初我们释放陆抗,提出以他交换荆州的提议,虽因孙皓阻挠未能成功,但无疑已在东吴君臣心中扎下了一根深刺,动摇了其对荆州统治的信心。如今,这根刺,或许到了该动一动,让其流血化脓的时候了……”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侍卫清晰而沉稳的通报声:“车骑将军陆抗,求见大司马!”
“请!”诸葛瞻眼中精光一闪,似乎对陆抗的到来并不意外。
只见陆抗一身常服,却难掩其行伍多年的凛冽气质,他大步走入厅内,步伐沉稳有力。虽归顺蜀汉时日尚短,但他神情坦然,目光清澈,那属于顶尖统帅的沉稳气度,已逐渐与这蜀汉的权力中枢融为一体。
他拱手,向诸葛瞻深深一揖,声音洪亮而恳切:“大司马,荆州之急,烽火将燃,想必大司马已了然于胸。抗,不才,蒙大司马不弃,授以车骑高位,参赞军机,恩同再造。如今故国……如今东吴躁动,丁奉陈兵,正是国家用人之际。抗,愿请命前往巴东,助罗将军一臂之力,以报大司马知遇之恩,以效大汉朝廷!”
陆抗的主动请缨,让书房内的空气为之一凝。程虔、李焕等人皆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诸葛瞻,等待着他的决断。一位来自敌方、甫一归顺便位居车骑将军高位的降将,主动要求前往最敏感、最可能直面故**队的前线,这其中蕴含的风险与机遇,同样巨大。
诸葛瞻凝视着陆抗,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他的身躯,直视其内心。片刻的沉默,如同实质般压在每个人心头。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陆将军乃当世名将,深谙荆襄地理水情,更熟知吴军内部虚实战法。若能亲赴前线,运筹帷幄,自是助我大汉如虎添翼,罗宪将军亦必感欣慰。”
他话锋微微一顿,似在斟酌词句,随即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宣布了他的决策:“然,巴东乃我大汉东部门户,事关重大,不容有失。罗宪将军镇守白帝多年,功勋卓着,威信素着。为统一事权,协调诸军,我即刻上书陛下,晋升罗宪为征东大将军,假节,总督巴东、荆西诸军事,全权负责对吴、对魏之东方战守事宜!”
“征东大将军”一职,乃是诸葛瞻权衡再三后,为罗宪一人特设。其位在骠骑将军、车骑将军之下,却在卫将军及前、后、左、右四方将军之上,更兼假节之权,于战时拥有代表皇帝处置两千石以下官员、甚至先斩后奏之特权。这意味着在未来的巴东战区,罗宪就是最高统帅,拥有最终的决策权和指挥权。而陆抗,虽官拜车骑将军,位阶名义上高于罗宪,但并无假节之权,在军事指挥体系上,需接受罗宪的节度。
这是一个极其精妙且深思熟虑的权力平衡。既充分肯定了罗宪的忠诚与能力,给予了他驾驭复杂局面、协调可能存在的内部矛盾的足够权威和法理依据;同时又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陆抗的绝世才华与对吴军的深刻了解,使其能为蜀汉所用;更重要的是,它巧妙地避免了降将骤然掌握过大、尤其是独立的兵权可能带来的潜在风险和内部非议,维护了新生权力核心的稳定和诸葛瞻的绝对权威。
陆抗是何等人物,其智慧韬略不在其父陆逊之下,瞬间便完全领悟了诸葛瞻这番安排背后的深意与良苦用心。他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被轻视或掣肘的不悦,反而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感激、钦佩与释然的复杂情愫。他深知,自己毕竟是新附之将,身份敏感。大汉能容他至此,诸葛瞻能信他至此,不仅许以车骑将军的显赫高位,允他参与大司马府核心机要,如今更同意他前往最敏感的前线,直面曾经的袍泽甚至故主,这份胸襟、气度和信任,比起孙皓的猜忌暴虐,简直是云泥之别!若他陆抗再不知进退,不识好歹,岂非枉称名将,徒惹天下人耻笑?
他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腰弯得更低,语气也更加诚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抗,领命!多谢大司马信重!大司马安排,老成谋国,思虑周详,抗心悦诚服!抗此去巴东,必当谨守本分,竭尽所能,倾囊相助罗将军,参赞军务,绝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存半点私心杂念,若有违逆,天地共戮!必不负大司马与朝廷之厚恩!”
在这一刻,陆抗心中已然立下誓言。此去巴东,不仅要凭借自己对吴军的了解,助蜀汉精准把握战机,更要借此一战,用实实在在的功劳和毫无保留的忠诚,彻底证明自己的价值,洗刷“降将”的疑云,为自己,也为陆氏一门,在这蒸蒸日上的季汉朝廷中,挣得一个堂堂正正、无可指摘的名分与未来!
诸葛瞻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他快步上前,亲手扶起陆抗,用力拍了拍他的臂膀,语气变得缓和而充满信任:“陆将军言重了!将军之才,我深知如瀚海。我作此安排,非为掣肘,实为倚仗。罗宪将军善守,稳如泰山;陆将军善谋略,洞若观火。望你二人能文武相济,同心协力,如昔日廉颇蔺相如之刎颈之交,为我大汉,在那风云激荡的荆州之地,下一盘纵横捭阖的好棋!巴东诸军,皆是你二人之臂指,朝中粮草军械,我自当全力筹措,为你等后盾。”
“必不负大司马所托!”陆抗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与决然的光芒。
决策既下。晋升罗宪为征东大将军、假节的诏书,以最快速度拟就,用印后,由羽林快马加鞭,送往巴东白帝城。同时,诸葛瞻签署大司马府军令,命驻扎在成都近郊、已完成全面换装和强化训练、战力堪称蜀汉翘楚的一万五千新军主力,即刻结束休整,由关彝、张遵率领,开赴巴东,划归罗宪节度,并明确指出,陆抗车骑将军一同前往,参赞军务。
望着陆抗离去时那挺拔如山、却又带着一丝义无反顾决绝意味的背影,诸葛瞻微微侧首,对身旁的程虔低声吩咐,声音仅容两人听见:“传书罗宪,除告知朝廷人事安排及大军调动外,再以我的名义,附上私信一句:陆抗,国士之才,可用,亦需慎用。其策需深察其心,明辨利害,然临机决断之权,仍在卿手。白帝城万钧之重,托付于卿,望卿慎之,重之。”
程虔心领神会,恭敬应道:“大司马英明,深谋远虑,属下即刻去办。”
诸葛瞻微微颔首,再次转身,负手立于窗前,望向东方那看似平静,却仿佛有金戈铁马之声隐隐传来的天际。秋日的阳光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他的目光似乎穿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波涛汹涌的长江之上,落在了那即将被战火染红的荆襄大地。
“风,终于起了……而且是不止一股风。”他喃喃自语,“羊祜的稳健之风,丁奉的悍烈之风,还有我大汉即将东出的锐利之风……就看这盘牵扯三国国运的棋局,谁能真正洞察先机,谁能将这阵风,化为席卷天下的狂澜了。”
景耀十一年秋,当最后一车粮食归入仓廪,蜀汉这台经过内部革新洗礼而愈发精密,在国力稳步回升之际,再次将锐利的刀锋指向了决定天下归属的东方。巴东之地,因罗宪的晋升与假节、陆抗的主动请命与参赞,以新生代精锐的抵达,瞬间从相对平静的边镇,跃升为天下棋局中,一颗牵一发而动全身、足以搅动未来数十年风云的战略支点。
荆襄的舞台已经搭好,只待主角登场,奏响那乱世之中最激昂与悲壮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