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五年的夏初,日光渐烈,成都城笼罩在一片炙热之中。然而,与往年此时常有的死寂与惶惑不同,今年的燥热空气里,似乎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而坚韧的活力。
诸葛瞻以铁腕与智慧推行的诸项新政,在经历了初期的剧烈阵痛、朝堂博弈与无数明枪暗箭之后,终于如同历经苦旱后迎来甘霖的作物,开始结出沉甸甸的、令人无法忽视的果实,迫使所有观望者乃至反对者不得不正视其力量。
官仓的账簿,在度支尚书和李焕夜以继日的梳理核查下,虽然远未达到丰盈的程度,但已不再是那令人绝望的空洞数字。追缴回的部分钱粮、清理豪强隐户后新增的赋税、以及随着生产恢复而稳步增长的田租与口赋,使得尚书台在调度物资、支持各方时,终于有了一些可怜的、却至关重要的底气和回旋余地。
成都周边的万顷良田,新垦的阡陌与旧有的沃土交织,绿油油的禾苗在阳光下舒展,长势明显优于往年,那新式曲辕犁带来的深耕优势,已直观地体现在这勃勃生机之中。流民基本得到安置,或返乡耕种,或于官营工坊谋生,街市间重现商贾往来的景象,虽远未称得上繁华盛世,但那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与死寂气息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于艰难时世中求存图强的坚韧与微弱却真实的希望。
这一日例行的朝会上,气氛显得格外微妙。大司农董厥率先出列,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崇德殿中,奏报今春垦田数目及基于当前长势预估的秋粮收入,数字较之去岁同一时期,有了令人振奋的显着提升。
接着,又有两位郡守上表,言辞恳切地称颂新式农具之利,言说百姓耕种效率大增,民心安稳。甚至几位素来与诸葛瞻政策不甚对付、或与黄皓关系密切的官员,在事实面前,也不得不含糊地附和几句,承认眼下成都周边的民生景象,确实比去岁那愁云惨淡的冬天好了太多。
御座之上的刘禅,半倚着听完了这些奏报,常年没什么表情、被玉藻遮掩的脸上似乎也松动了几分。他稍稍坐直了身子,甚至轻轻颔首,用那惯有的、带着几分慵懒的声调说了一句:“众卿辛苦,民生得以恢复,朕心甚慰。卫将军,尤需嘉勉。”
这句话,虽轻飘飘的,仿佛随口一提,却无疑是对诸葛瞻这数月来呕心沥血、乃至刀尖行走的最大肯定,在朝堂上引起了细微的涟漪。
散朝之后,诸葛瞻正与董厥、樊建同行,沿着宫廊低声商议着向汉中前线增调一批新打造军械的具体事宜。却在廊道的拐角处,迎面遇上了正从内殿方向走来的中常侍黄皓。
黄皓今日依旧穿着那身显眼的紫袍,脸上挂着那副似乎焊上去的、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但细看之下,那笑容深处似乎少了几分以往的倨傲与试探性的挑衅,多了一丝审慎与计算。
他主动停下脚步,向着诸葛瞻等人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比以往更低了些。
“卫将军,董辅国,樊令君。”
黄皓的声音依旧尖细,语气却显得平和甚至略带一丝“欣慰”,“近日朝野上下,皆传颂新政卓有成效,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皆言将军仁德,堪比古之贤臣。老奴在宫中侍奉陛下,亦常听闻陛下提及将军劳苦功高,乃国之柱石。眼见社稷转危为安,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诸葛瞻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心中雪亮。这不是认输,更非真心认同,而是黄皓在巨大的现实压力下做出的暂时退却和策略性低头。
新政的成效实实在在,摆在眼前,获得了刘禅的公开认可,赢得了董厥等实力派将领的全力支持,甚至换取了谯周等益州士族集团的默许。此刻,若黄皓再明目张胆地反对或设置障碍,便是公然与整个朝堂的主流意志和显而易见的利益相悖,于他自身权势的稳固极为不利。
这种以退为进、暂避锋芒的把戏,正是此类奸佞小人的惯用伎俩。
“中常侍过誉了。” 诸葛瞻淡然回应,语气不卑不亢,“皆是陛下洪福齐天,上天庇佑,加之将士用命,百姓辛勤不辍,方有今日些许微末之功。瞻不过恪尽职守,尽人臣之本分而已,岂敢贪天之功?倒是宫中用度,前番或因国事艰难有所缩减,若有不便之处,中常侍亦可提出,尚书台会酌情考量,必不使陛下与宫中受屈。”
诸葛瞻这番话,既接住了黄皓看似恭维的场面话,也点出了对方之前在新政推行过程中诸多刁难、克扣的行径,同时更展现了自己以国事为重、不斤斤计较个人恩怨的格局。
黄皓眼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盛了几分:“将军说哪里话,将军说哪里话!宫中用度一切如常,陛下亦常教导我等要体恤时艰。如今国库渐丰,乃国家之福,百姓之幸,老奴心中只有欢喜,岂敢再有他求?只愿将军能持之以恒,则大汉中兴有望,陛下也可安心了。”
黄皓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仿佛之前那些指使党羽克扣匠役、暗示粮商囤积居奇、甚至在刘禅面前进谗言的事情都从未发生过。
站在诸葛瞻身旁的董厥,是个直肠子,最见不得这等虚伪嘴脸,闻言忍不住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得清清楚楚,脸上鄙夷之色毫不掩饰。
樊建则连忙打圆场,捋须呵呵笑了两声,接口道:“中常侍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实乃朝廷之福。如今内外初见成效,正需我等同心协力,共克时艰,方能不负圣恩。”
樊建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合作,避免了当下的直接冲突。
黄皓又笑着敷衍了几句,便借口还需回宫侍奉陛下,匆匆离去。看着他那一抹紫色背影消失在宫廊尽头,董厥立刻压低声音,对诸葛瞻道:
“思远!切莫被这老阉奴几句好话灌了**汤!此人笑里藏刀,睚眦必报,最是阴毒!眼下见风头不对,暂时服软罢了,心里不定在琢磨什么更毒辣的计策!我等万不可松懈!”
诸葛瞻微微点头,目光依旧望着黄皓离去的方向,低声道:“董辅国所言,我岂能不知。此人根植宫中多年,势力盘根错节,陛下又…颇为信重。此刻他能暂收爪牙,保持表面上的顺从,于我辈推行新政、稳固后方、筹措军资,总是利大于弊。我等心中警惕,暗加防范即可,不必在此时与之彻底撕破脸皮,徒增变数。”
樊建也颔首表示赞同:“思远所虑周全。黄皓之势,非一日可寒。如今他既然暂避锋芒,我等正好借此难得时机,将安民、强军之策深入推进,巩固既有成果,积蓄力量。待我方根基更为牢固,羽翼更为丰满,再徐图除此痈疽,方为上策。”
这两位位核心重臣的态度已然分明。董厥是坚定的、毫不妥协的诸葛瞻支持者,对黄皓极度不信任,主张强硬应对。
樊建则更为老成持重,讲究策略,主张利用眼下难得的平稳期巩固成果,避免过早激化矛盾,引火烧身。
而深宫之中的刘禅,其态度则相对简单——他乐于见到局面稳定,麻烦减少,谁能让眼前的日子安稳顺遂,他便倾向于默许谁的行动,至于这安稳背后经历了何等激烈的博弈与挣扎,他并无兴趣深究。
黄皓的“服软”果然仅止于表面。回到自己的值房,屏退左右后,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再无半分朝廊上的笑意。他对垂手侍立的心腹干将王姓黄门丞冷冷道:
“看见了吗?诸葛小子如今风头正劲,连陛下都开口夸赞了。咱们呐,得识时务,暂避其锋。”
王黄门丞小心翼翼地问:“义父,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看着他把权柄都抓过去?那些清查、那些新政,可是动了不少人的奶酪,也挡了咱们的财路啊…”
黄皓阴鸷地笑了笑,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硬碰硬,那是蠢材所为。咱们啊,得给他添点‘软钉子’。你去找负责宫中采办的小李子,让他去农械监下订单,就要那种特制的、花纹繁复的铜灯盏,就说…就说陛下近日读书,嫌宫灯不够亮堂雅致。要求嘛,提得高些,时限卡得紧些。记住,态度要好,规矩要足,咱们是按宫里的规矩办事,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王黄门丞眼睛一亮,领会了其中精髓:“义父高明!这既不违制,又能让他们有苦说不出,耽误他们打造农具军械的正事!”
“嗯。”黄皓满意地点点头,“还有,你去见咱们那位在广汉郡管粮仓的‘朋友’,别直接说什么,就请他喝喝茶,聊聊天气,关心一下他老母亲的病。末了,叹口气,说一句‘如今上头查得紧,风雨不定,凡事都得更加‘谨慎’才是啊,有些东西,收得深些总没错,等天气好了再拿出来晒嘛’。懂了吗?”
“懂了!义父!这是让他自己琢磨,把粮食藏得更严实,账做得更漂亮,拖延核查!”王黄门丞心领神会。
“去吧,手脚干净点。”黄皓挥挥手,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咱们呐,陪他慢慢玩。日子还长着呢。”
另一方面,在侍奉刘禅翻阅奏章间歇,黄皓一边体贴地递上温热的羹汤,一边似无意地轻声笑道:
“陛下,真是洪福齐天。卫将军真是能干,这才几个月光景,这成都周边就大变样了。听说啊,连大司农董厥将军府上的管事,前几日都忙里偷闲,在城外新置了个别院呢,想必是将军推行新政,手下人都跟着沾光,忙得荷包鼓鼓,才有这闲钱雅兴啊。”
刘禅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继续漫不经心的翻阅奏章。
黄皓继续看似随意地说:“还有啊,昨日老奴听下面小太监说笑,道是江原县有个老农,固执不用新犁,还和劝他的小吏吵了一架,说官府尽会折腾人…呵呵,都是些愚民陋见,卫将军一片苦心,他们哪里懂得。想必只是极个别现象,将军很快就能处理好的。”
黄皓这些话,如同羽毛般轻轻落下,不指责任何人,甚至表面还在夸赞,却悄然的在刘禅心中植入了一些模糊的印象:诸葛瞻的人可能趁机捞钱了,新政也并非人人叫好。这些细微的种子,一旦遇到合适的土壤,就可能生根发芽。